“我吃饱了。”赵换娣看到碗里还剩的有,赶紧抻着脑袋问道:“这就吃完了?栋子你吃饱没?没吃饱妈再给你下点面条?”元栋没吭气,自顾自进屋躺下了。他心里烦。赵换娣越说,他心里越烦。之前他觉得自己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可现在他又不确定了。年代久远,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上辈子这个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只记得他开学没多久,某一天回家就听到妈兴高采烈的说要去投那么什么抬会。那时候抬会是从哪儿来的?是从舅舅家那边的庄上来的吗?时间有那么提前吗?元栋恨不得锤锤自己的脑子,上辈子怎么就只想着读书读书,家里的事一件也记不清。前阵子赵换娣把家里的钱收好,一共八百块,留下一百块等开春买种子交学费,剩下七百全投了抬会。投完之后,家里的钱就只剩下紧紧巴巴的一百来块。于是这个年就过的捉襟见肘,肉只买了一点,连瓜子糖都没买,明早别人来拜年,家里唯一能装个门面的,就是正间供祖宗用的一盘子桃酥。赵换娣生怕有人偷吃,还用针线偷偷摸摸的给穿了起来。要是有那不知道眉高眼低的小孩上来拿,只要一拿就能看到一连串,父母到这时候就会拦下来。元栋在床上翻个身,心烦意燥,怕别人家小孩上门吃东西,这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元栋怎么也想不到妈居然现在还这么干。太丢人。丢人的他都不想在家里待。听见赵换娣隔着门的高嗓门,元栋捂着脑袋想发火,却也知道这股子邪火是因为他对未来不确定,所以才忍不住的火气。于是只能生生咽下去,嗓子眼都火烧火燎的直冒烟。他忍不住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如果这辈子和上辈子不一样,那自己这次的选择是真的对家里好吗?如果……如果那些钱回不来,他要怎么办?光是一想,元栋就觉得浑身都是冰凌碴子,一直凉到心里去。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脑门的官司没人可以说,后面元德发喊他出去放鞭他也不去,就这么一时热一时冷的睡了过去。元德发喊了两嗓子,喊不动大儿子就只能认命自己去放。小河村的旧例,放鞭这种事只能家里的男人做。元德发咳嗽几声,点了一段鞭炮,那短促的一小段鞭,像个乍然出现的惊叹号,惊叹完毕,迅速消散。门口的肥红软鞭散开一道轻烟,很快就飘上天。天气阴沉的厉害,不知道是放炮引起的,还是马上就要下雪。元德发听着村里的炮声稀疏,心里想着,这次的抬会村里参加了两家,外村还有另外三家。赵换娣说了,抬会是轮流拿着本金。这次的会头是邻村的,说的是先轮邻村,再轮小河村。跟赵换娣的一贯乐观不同,元德发是很谨慎的,他最近加了一样爱好,就是经常去邻村转悠。他旁的地方不去,就只去现在拿着钱的那一家。这来来回回十来次,那家人都认识他了,看见他就笑他。于是他就去的没有那么勤了。元德发望着阴恻恻的天空,再次难免想起大女儿。曾经大女儿在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家里遇上种种变故,他总是忍不住的想如果大女儿在的话会怎么样。想了许久,元德发苦笑一声。如今家不成个家,他也不知道自己每天在过什么。元棠在初五这天一大早就起床,长长的鞭炮她放了两挂,还郑重其事的把在集上买的财神像挂上。初五迎财神,元棠是一点都不含糊。到了店里,石头小冬和胡燕都已经到了。四个人赶紧放了鞭,开门做生意。初五开市的商户不多,客人更是没有。几个人慢慢的把货挂上墙,又开始烧炉子弄土豆和鸡蛋。石头兄弟俩给元棠带了一兜子炒花生,胡燕则是直接装了一只烧鸡来。元棠惊了一下:“你妈没说你?”胡燕把烧鸡掏出来,垂着眼:“她爱气不气。”元棠看她的脸色,估计是过年过的不痛快,于是就给胡燕倒了点热茶,听胡燕吐槽起来。“你说我妈咋想的,我都跟她说了那个什么会的不靠谱,她就非不相信我。我嫂子说想入标会,要跟着王美腰家投钱,我妈就也要跟着投,我愣是劝了三天都没劝下来。”胡燕晓得这是初五,不能坏了元棠的好运气,可还是气的眼睛里都是泪,她勉强撑着不掉下来,声音发苦:“我妈还说我不盼着大哥好。说我要是真孝顺她,就把自己的钱从银行取出来。一家子应该同气连枝,劲往一处使。”胡燕喉头哽着,她妈怎么会变得这么不可理喻,这是同气连枝吗?这种带赌性的事,搞不好就是一家子全军覆没。元棠摸着她的背,不知道说什么好。胡燕平复了下情绪:“反正我是不可能把钱拿出来的,小棠我觉得你说的对,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事。之前咱们上初中,学校有个什么好事,都是紧着那些有关系的同学。你那时候就说,咱们这种家庭,遇不到好事是正常的,遇到什么好的,就得操心是不是陷阱。你说我妈这么大的岁数了,她咋还能信这些啊!”元棠拿了个炒花生放嘴里:“那你后面怎么办?给你哥说了没?”胡燕苦涩的笑笑:“说了,没啥用。”她沉默片刻,说道:“我嫂子查出来怀孕了。”元棠吃了一惊:“啥时候?”
胡燕:“就这几天,本来是说等等再去医院查的,可我妈不放心,叫了村里喜婆婆来看的。说是十有八九。”元棠这下彻底没了话。胡燕往后靠在椅子上:“反正我想好了,这个家我往后就少回去。你还不知道吧,我二哥也要结婚了。”元棠还真不知道,问道:“上次那个?”胡燕点头:“我妈现在跟疯了一样,我大嫂这边怀了孩子,在家一日三餐伺候的勤快。我二哥这边又说要领人回来,如果没啥事就等四五月结婚。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些事,分不出一点心思给我。”“哦也不是,不知道我大嫂跟她说了啥,我妈这几天旁敲侧击的想让我把钱交给她,她给我存着当嫁妆。”胡燕讽刺的笑,之前元棠让她存银行她还觉得麻烦,元棠让她跟她妈不要说那么细,她虽然照着干了,但心里也是不以为然的。可现在……她怎么也想不到才短短几个月,她妈就会完全变了个样子。说什么把钱拿给她存着做嫁妆,真拿走了,这钱也是进了大嫂的兜。胡燕不想回家去,不想面对母亲日复一日,逐渐明显的逼迫。她心知这是大嫂看二嫂马上要进门,怕她手里这笔钱交的晚了,回头母亲就算拿到了,也要分给二嫂,所以慌着赶紧要走,回头她捏在手里,捏久了就成她的了。她不在意范娟对她什么态度,可她在意她妈居然帮着范娟来问她要钱。元棠还是那句话:“跟你大哥说了没?”胡燕:“说了有什么用?之前我说不能跟着王家投标会,我大哥听完我的话,转头还是投了。”虽然大哥跟她解释了,说自己知道这东西是骗人的,但只要自家撤的早,就炸不到自己。可胡燕跟元棠待久了,心里很清楚大哥是在遮掩。他既不认为自己说的话是对的,也是在劝和她跟家里的关系。她知道大哥拗不过妈,大哥早早的下学,跑大车之后常年不在家,对妈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他不可能忤逆妈的话。更何况现在那边还站在他已经怀孕的妻子。胡燕觉得浑身无力,她眼睁睁的看着全家人在往一条绝头路上狂奔,可她却找不到任何办法去解决。元棠一句话点醒她:“跟你二哥说没?你二哥投了多少?”提起二哥,胡燕总算有了点精神:“二哥跟我一样,不主张投。我妈投了大概两千,我大哥家是我大嫂投的,我不知道投了多少。”两千块,这里面有自己上次给她的一千多,还有妈这么些年存下来的钱。胡燕只要一想到这些钱回不来,她就慌的什么也干不下去,满脑子都是这事。元棠拍拍她:“别发愁了。”只要胡明没沦陷就好,这一大家子,没道理让胡燕一个人来承担全部后果。再说了,元棠悄悄看一眼胡燕,有些心里话没说出来。对于胡母来说,她跟赵换娣上辈子上当受骗是一个心路历程。农村妇女,没有文化,这么多年力气出在家里,出在地里,付出的辛劳不被人承认。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有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靠着自己的决策挣到钱,这件事的吸引力不亚于一块金子放在路中间。她们的一辈子太灰茫了,可能从来都没有清醒的活过,浑浑噩噩的生孩子,浑浑噩噩的养孩子,接受的教育就是要为孩子付出,要为儿子奋斗。可去哪儿奋斗?又往哪里挣钱?这些成为了她们心头的尖刺,赵换娣以前最怕都是家里两个儿子出什么意外,后来元栋大了,她又会在村里人看唱戏的时候抹着眼泪哭,只因为那场戏是恶媳妇磋磨婆婆的故事。对她来说,一生都在风雨飘摇,一辈子都在担惊受怕。看似稳固的家庭,其实她也从未安心踏实的过过日子。因为她和周围所有人一样,都不认可自己的付出。她的付出可以放在嘴上去拿捏女儿,但不能拿出去理直气壮的要求儿媳孝敬。村里有媳妇磋磨婆婆,也有婆婆磋磨儿媳。赵换娣羡慕的看着磋磨儿媳的婆婆,又害怕着自己成为那个被儿媳欺负的婆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她担惊受怕几十年,临到老了却要害怕进门的儿媳欺负她。这时候她捏起母亲的权利,要求女儿们奉献孝道。上辈子,她用的最顺手的,除了元棠就是两个女儿。元栋和元梁回家的次数最少,她也不敢打电话去叫,有时候缺了什么,倒是会很理直气壮的打给元芹元柳。元棠整理着东西,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拯救一切的神。就跟胡燕一样,她们作为农村家庭的女儿,可以是家里出窟窿时候补窟窿的那一个,但绝对不是在全家决策时候可以决定方向的那一个。胡母是这样对待胡燕的,赵换娣也是这样对她的。她曾经觉得自己比陈珠好一些,胡燕比自己幸运一些。可看到最后,她们谁也没有幸运过。在一个能为儿子付出的可能性面前,胡母和赵换娣都会丧失理智的冲上去,哪怕出了岔子她们也不怕,最后的退路就是女儿。多可笑,所谓的养儿防老,到最后成了一纸空谈。元棠觉得某种程度上赵换娣跟自己是一样的,自己被爹妈骗着付出一生,赵换娣被一句养儿防老骗到进棺材。好在她已经醒悟,而赵换娣却不会再醒了。新春开门之后本以为还会萧条一段时间的生意,在元棠放过破五鞭之后迎来了客人。元棠看到来的很多客人穿着脚蹬裤,就问对方在哪儿买的。女青年指着外面:“外头好几家都有卖的啊,现在一条只要十五块。”元棠笑笑,之前她就知道这波热潮很快就会跟上,毕竟贸易园百分之六七十的店铺都是卖衣服的,能摸到货源再正常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