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颜湘是一根死了的木头。
剥开一看,内里就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担心的就只有他的破烂泥巴,他那个病得快要死的妈。
没有他。
可是蒋荣生并不感到伤心和失落。
心里一点酸涩感也没有。
手边的柠檬红茶放的糖足够多,深蓝色的眼眸依旧平静如海。
蒋荣生坐在黑色的沙发上,好好地把那部黑白电影看完了,才起身,冷冷清清的,叫人来收拾地毯。
就跟很多年前在美国分手一样,知道了,起身,关门离开。
不会挽留也不会低头。
或许,或许唯独有那么一丁点不同。
只是有点不甘心。
毕竟那个出来卖的,是个那么庸俗,无聊的货色。
蒋荣生踩着瓷片,碾了碾。瓷片微弱地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响,然后被碾成了粉碎。
颜湘原先住过好几次院,身体的底子终究是没有原来那么好了,这些时日又被纵养着娇惯了,因此不过是伤心了一场,又去医院看了妈妈,不慎染了医院的病气。
他回到蒋宅当晚就倒下了,发起高烧,来势汹汹的。
颜湘的脑子都被烧糊涂了,脸颊驮着不正常的两抹红晕,从耳朵到脖子都是一阵滚烫的。灌中药也不见起效。
最后还是一针扎进手背,开始打吊水。
过了好一会,颜湘才慢慢地退下热潮。
烧得没那么难受了,颜湘终于能安睡下来,呼吸慢慢地变得细密绵长,像只孱弱的小猫咪一样蜷缩着身体睡着了。
睡着的时候,眉间的释迦痣痕迹淡淡地,流动着小灯落下的莹润光泽。
蒋荣生半倚靠在床边,抬手帮颜湘掖了掖被角,手背盖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度。
他自己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单衣,露出大片胸膛和锁骨,微微弯下腰的时候,胸前的沟壑隐入一道沉沉的阴影,挡住了大片光,在颜湘的身侧投下憧憧叠影。
幸好房间里地热烧得正暖,只穿一件也不太冷。
蒋荣生就一直这么倚靠在床边,修长的双腿交叠着,眉骨压下,墨蓝色的眼睛凝成一道沉默的视线,垂眸望着颜湘,罕见地发了一会呆。
颜湘睡得无知无觉地,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逃过了一劫。
那日摔茶盅过后,蒋荣生心里并非是没有怨怼的。
他的目光时常会落在颜湘的咽喉处,手指附在白皙脆弱的后脖上,似乎在思考,要不破罐子破摔地,就这么掐死算了。
一了百了,省得心烦。
只是还在思忖间,颜湘却忽然已经病倒了。
躺在床上,成了纸糊一般的人。
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叫人来照看着,不然真会烧成个傻子。
偏偏医生也啰嗦,一昧地说着身体太差了,之前估计是落了病根,又常年呆在屋子里不见太阳,更不爱运动,这样捂着身体只会越来越差,叫蒋先生还是多带他出去见见日光,再以中药长期调养着,身体才能慢慢好起来。
言语间,俨然把蒋荣生当成颜湘的监护人一样,细细嘱托。
蒋荣生听得不耐烦,将这如同啰嗦婆子一样的医生打发去煎药,宅子里终于有了半分清宁。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又暂时没有公事可处理,蒋荣生随手拿起一本短篇小说集,抬手拧亮了一些台灯,开始慢慢地看。
是俄罗斯原文小说,经典的阴暗深邃风格,笔墨简练且不失磅礴,描述苦难时字行间有如野兽之低贱,叙说幸福时又如同教堂里小天使们齐声歌唱的颂歌,文章辞藻就在高贵与粗野之间摇摆,呈现了这个民族本来的特质。
是蒋荣生平时认真看的类型。
他大约看了十几分钟。
在这十几分钟里,他翻书的动作不知道怎么地,比平时快了不少,一本半个指节厚的俄文小说集就见尾了。
蒋荣生捏着尾页,愣了愣,最终还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他把那本有点无聊的小说集合了起来,放回床头,再顺手把台灯关上了,拉起被子躺下,按着颜湘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让他正面对着自己。
借着窗外的月光,蒋荣生看了一会,须臾恶劣地伸手,捏住了颜湘的挺翘的鼻子。
颜湘在睡梦中喘不过气来,脸颊憋得微红,张大嘴巴呼吸,舌头微微吊出来。
蒋荣生看得有趣,玩了好一会,最后才悻悻地松手,墨蓝色的眼睛轻轻眯起,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许久以后,寂静中传来被子摩梭的簌簌声,是蒋荣生在被子里搂住了颜湘的腰。
还有一声状似无奈的轻哼:“…算了,放过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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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医生说的那样,等颜湘好一些了,能出门了,蒋荣生将一件白色开司米外套扔到床沿边,对颜湘说:“跟我出门。”
颜湘圈着空空的左手腕,神色有些迷惘,没有回答蒋荣生的话,而是仰起头,问:“你有没有看到我手上的那串链子?我一直戴着的,放到哪里去了。”
蒋荣生微微蹙着眉,想了一下,随口道:“估计是扎针的时候摘下来了。那个很重要?先跟我出去,回来再找。车在外面热着了。”
颜湘站了起来,罕见地很有些忤逆,摇摇头,“不行,我得先找到,很重要的。”
“听话。加州的明信片寄回来了,你先跟我出去找家照相馆过塑存起来。马上要下大雨了,到时候店都关门了,又要等到几时。”
蒋荣生几乎是前所未有的耐心。
可是颜湘脑子里只有那串佛珠,找不到就一直心神不宁地。
“你自己去也可以的呀。”颜湘苦着脸,“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就是我常常戴着的那一串,琉璃的,怎么会不见呢?”
颜湘皱着眉头,小声地喃喃着。涉及到跟哥哥有关的事情,他就总是有一些执拗。
那串珠子,其实是哥哥的遗物。
当年两个人分开的时候,哥哥匆忙之间从自己的手腕上摘下来,小孩的嘴唇有些颤抖着,一边叮嘱着颜湘,一边把珠子套到颜湘的手腕上,指了个方向让他逃。然后自己转身就往另外一个方向去。
套在十岁小孩儿手腕上的珠子,腕围终究是有限。后来颜湘长大了,却始终舍不得把珠子摘下,而是又去寺庙里求了几颗新的琉璃珠,一并串起来。
后来他就一直戴在左手的手腕上,很是爱惜,除了定时的初一十五的满月消磁,此外未曾取下来过。
现在左手的手腕空空如也,颜湘仿佛心也被挖了一大块似的,蒋荣生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蒋荣生眉眼间有些冷意,捏着手里两张薄薄的明信片,边缘角有些尖锐,膈着手心。他脸沉了下来:“非要找?”
颜湘点点头。
蒋荣生看了半晌,最终是微微一笑,把手里那两张明信片扔到床头柜上。
纸太轻了,没能落到桌面上,轻飘飘地沿着桌角的边缘滑落,掉在地上。
雕塑,在医院里的家人,什么都比他重要。
现在一串珠子,死物,竟也爬到他的头上来。
“好。那就找。”
蒋荣生说。
蒋荣生没有骗颜湘,说找,就真的安心让他找,最后西蒙在房间地毯的边缘和柜子夹角之间找到了那串珠子,用叉杆把它捞出来,递给颜湘。
蒋家的下人们打扫卫生也从不偷懒,所以即使是这种地方,也照样没有什么灰尘。
颜湘捧着那串珠子,用衣服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举起来,在灯光下看着幸好没有什么划痕,才戴回手腕上,心有余悸地摸摸。
西蒙任务完成,“吼”了一声撒着欢跑下大楼。
蒋荣生温和地问颜湘:“能出去了?”
颜湘:“走吧,谢谢蒋先生。”
“不用谢,谢谢西蒙吧。”
蒋荣生笑了起来,深蓝色的眼睛里像蒙了一层淡漠的阴翳。他的唇角轻轻勾起,笑得意味深长。
两个人下了楼出院子,路过东厢房的时候,门没有关。
颜湘随意往里头扫了一眼,结果就看到西蒙在里面,满嘴血,嘴里叼着一个灰色的兔头,正在用牙齿嚼着,发出咯吱咯吱的惊悚的骨骼声。
鼻尖忽地涌上一股黏腻的血腥味,那种痛苦的猩红色好像盖住了颜湘的眼睛,喉咙,胃部,反复翻涌,让他觉得很残忍。
明明西蒙和泥泥一直是朋友,就算西蒙是泥泥的十倍大,它也从来没有展露过攻击的獠牙,常常歪歪的躺在地毯上,懒洋洋的。
泥泥很活泼,它甚至还敢用爪子揍西蒙,或者躺在西蒙的背上睡觉。
一兔一狗像朋友一样相处,每天陪着颜湘做雕塑。
可是现在,西蒙嘎吱嘎吱吃得很香,喉咙里涌动着餍足的声响。
颜湘听着那声音,瞬间血就凉了,下意识地冲进去。
结果蒋荣生一把拽住他,表情算得上平静的温柔:好心道:“西蒙是个烈性犬,又有点护食,你最好别去。”
“…是泥泥吗?”
颜湘嗓子有点发抖,脸色灰白,瞳孔瑟缩着,不敢回头认。
他怕血腥。
很怕。
可是怎么看,都像是泥泥。它是灰色的,有点瘦,很亲人,是一只活泼的小兔。
起了名字就有感情了。
何况是蒋先生买回来的灰兔子。
蒋荣生笑了笑:“是啊。它帮你找回了佛珠链子,总该有点奖赏吧?训狗就是这样的,乖的时候给奖励,不乖的时候给教训,做到这两点,什么狗都能训服,对你摇尾乞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