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湘低着头,眸光骤然一暗,“你都知道了啊。”
蒋荣生单手插兜,侧目垂眸瞥着颜湘。
颜湘本来就只有一米七八,在一米九二的蒋荣生面前显得整个人小了一圈,低下头更是看不清脸,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如同篱笆上一颗青涩的瓜。
蒋荣生张开手掌,伸手卡着颜湘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半眯着深蓝色的眼睛,轻声哼笑,“眼睛又红了?”
这样被人控制着,颜湘也不挣扎,只伸手揉揉眼睛,讷讷地,“风太大了,吹得。”
这样拙劣的借口。
这样软弱苍白的脸。
在风里站着,随时都要散掉一样。
“真的很没出息。”蒋荣生是看不惯他这个任人欺侮的样子的,冷漠地讥讽道。却是松开了颜湘,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子,递给颜湘。
“是什么。”颜湘接过来,掀开牛皮纸袋,一看,里面是一个烤红薯,还在冒着热气,闻起来很香,有种暖融融的味道。
“哇。”颜湘笑了一下,“好烫。”
蒋荣生薄唇抿起极淡的弧度,伸手捏了一下颜湘的脸颊肉,扯了扯,指尖存下温润细腻的触感。然后他松开了手,转身,说,“边走边吃。”
“哦。”颜湘赶紧把红薯包了起来。蒋先生的腿很长,步伐很大,不认真跟在他后面的话,很容易跟丢。
颜湘把红薯放进衣服口袋里,小跑着跟上,小声问,“去哪儿。”
蒋荣生没有回答他的话。这是他的习惯,从来不跟身边的人解释多余一句。
没有必要。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两个人走进了另外一个街区。
这条长街的圣诞氛围也很浓,但是不像刚刚商业街那样,这一片是北城市的艺术中心,许多艺术院校,拍卖行,大剧院和博物馆都在这边。街道很安静,包括路边的咖啡馆也是,小提琴曲调如同意式咖啡机里流淌的拿铁,浪漫又醇厚的音符沿着长街边缘的栏杆缓缓地流淌着。
颜湘也安静了下来,双手插在外套的兜里,把围巾拉高了一些,越走近,圆润的眼睛越是垂下来,最后到了国家美术馆的门前。
颜湘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不愿意靠近这个地方。
他亲手创作的雕塑正被展览在大厅的中央。
却又不是他的雕塑。
颜湘的脚步有些踌躇,把围巾拉得更高了一些,脑子里已经没办法去想蒋先生为什么带他来这里,只想一昧地逃避。
幸好这个点美术馆已经关门了。他不用直接面对。
颜湘捏紧了左手上的那串琉璃佛珠,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蒋荣生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直接扯着他从美术馆的侧门进去。
美术馆里一个游客也没有了,沿路只亮了一些地灯,路很暗,颜湘的脚步有一些踉跄,喘着气说。“等等,蒋先生……我不想看,求你了,我不想看…”
蒋荣生提溜着颜湘的脖子,把他放在了大厅的最中央。
国家美术馆采用盘旋楼梯建设,分别建在南北两端,因此中间大厅的天花板直接挑高到最顶端,其余从上往下都是贯通的,视野极其宽阔,如同直通苍穹。
站在美术馆的中央,就像站在了世界舞台的中央。身后是颜湘一手雕刻出来的作品,堂堂正正地被摆在最中央展出。
可是颜湘站在中央,却不敢回头。他苦涩地看着蒋先生的下颌,眼睛都是悲伤的淡灰色。
“回头。”蒋荣生命令道。
“不要。”
“回头。”
颜湘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美术馆大厅里,“不要。”
蒋荣生懒得再跟他废话,再次伸手提溜起颜湘的衣领,单手把他拽起来,转了个方向,迫使他面对着雕塑。
也是在这一个瞬间,整个美术馆的灯光忽地从远处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嘭”,“嘭”,“嘭”,一路生花,延绵直颜湘的脚边。
直到最大的一盏彻底亮起来,光线从四面八方照在最中央的雕塑上,给雕塑披上一层温柔的光泽,从雕塑顶端的头发丝,到黑色深沉的眼睛,到底下覆笼的稻子,每一寸泥土的表面都是熠熠生辉的,如同神世再临。
十方光亮落在颜湘的瞳仁里,映得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有些哽咽,嘴唇长了张,却没有说话。
蒋荣生也很安静地站在颜湘的身后。
看到这座雕塑,每个人都会忍不住驻足回眸,安静下来,呼吸也变得慢慢地。
雕塑鼻梁顶端那一抹小小的光亮仿佛不断地晕染开,把整座雕塑拉得无限大,无限大,一点一点地延伸,绽开,仿佛有整个美术馆的天花板这么高。
可是它又可以很小,很小,小到只有一张金属铭牌那么大。
八厘米长,五厘米宽,银色边框,里面夹着一张小小的却很庄重的卡牌,上面用锋利的钢笔字写着。
《稻子红了》/作品/颜湘。
很简单的八个字。
跟所有打印出来的正式的字体不同,那几笔字是用墨水写的,墨痕仿佛仍然在晕染着,字体收尾凌厉而深刻,能看出字体的主人性格雷厉风行,手腕强硬,说一不二,是个说到做到,极其狠戾的人。
颜湘微微睁大了眼睛,缓了几秒,心跳又重重地锤下,震得他都有点头晕了。
他回头,眼睛柔和而明亮,看着蒋先生,结结巴巴地,“是…你吗?是你吗?”
蒋荣生笑了笑,掏出手机,问颜湘,“要不要拍照留纪念,我帮你。”
“要!”颜湘有点犹豫,手指边缘有些颤抖的冲动,然而他还是猛地点点头,对着黑洞洞的镜头,很害怕又很傻地地比了一个“耶”。
肯定拍得好傻啊,但是他要打印出来,过塑,带去医院给妈妈看,还要烧了,要给哥哥看。
拍完之后,蒋荣生把手机放下来,用投送投给颜湘,然后把手机收起来,放进衣服兜里。
颜湘的眼睛一会看看雕塑,一会又回头看看蒋荣生,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才从兜里掏出那个微微温热的地瓜,递给蒋荣生,小小声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你。”
“不用。”
“嗯?”颜湘迷惑。
蒋荣生低头亲了他一下。很轻的一个吻,温柔得不可思议。
蒋荣生微微地笑了一下,“这是你自己在雪暴里跪到黎明所交换来的。我这个人喜欢讲信用,说了让你做雕塑,就会说到做到。”
颜湘一次次连续入院,高烧不断,咳血,跪在漫天雪地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换来的。
但是此刻,他似乎已经忘掉了这些,像往常一样埋进心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颜湘扯了扯围巾,笑得有点甜甜地,栗子色微卷的头发看起来很是温顺柔和,说,“是哦……无论怎么样,还是谢谢你。这是我今天最高兴的事情了。”
片刻后,颜湘回头看了一眼雕塑,又盯着蒋荣生的脸。
他的骨相堪称完美,无论是街上流光溢彩的小彩灯,还是美术馆里专注而柔和的射灯,落在他的脸上,轮廓和阴影投射永远是那么恰到好处。
他的鼻梁立挺俊秀,眼皮褶皱很深,眉骨优越,让眼睛显得尤为深邃风流。
整张脸最像中国血统的是微微向上翘的嘴唇,看起来很是优雅而温润。
颜湘直勾勾地盯着蒋荣生的嘴唇,半晌后,失神般的,“你喜欢这个雕塑吗?”
“什么?”
“送给你好不好。你喜欢吗?”颜湘执着地问。声音低低地的,听起来很有些可怜。
不知道怎么的,颜湘说话的时候没有带称呼,仿佛在刻意模糊着什么。
颜湘始终盯着蒋荣生的脸,没有移开眼睛,“是照着你的样子创作出来的,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踏入雕塑界的作品,我谁都不想给,也不会卖,送给你好不好?你喜欢吗?你要收下的。”
蒋荣生笑了笑,一如既往地倨傲,轻描淡写地,“还行。”
他说这话就是答应收下的意思了。
颜湘摸索着左手腕的琉璃佛珠,松了一口气,眼睛笑得弯弯地,“你喜欢的话…就好了。”
片刻后,蒋荣生回头凝视着那个雕塑,漂亮的深蓝色眼睛眯了眯,有点不高兴地,“但是你涂错了,我的眼睛是深蓝色的。”
颜湘瞬间紧张起来,手掌覆盖在左手的琉璃佛珠上,慢慢地转动着,心口处的节奏却已经慌乱到不可思议。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直觉,觉得如果蒋先生知道了雕塑的眼睛为什么是黑色的,他下一秒钟就会被杀掉,然后吊起来挂在大厅示众。
蒋先生就是这么可怕的人。
颜湘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上话来,脸上的红晕褪了一些,又变得踌躇起来。
只是幸好蒋先生没有在这个事情多问,而是递给他一本崭新的《雕塑月刊》。
半个指节那般厚度,黑色的表皮封面,在顶端的射灯下散发着油亮的光泽,封面正是颜湘这次参加联展的雕塑作品,右下角白色的方块字光明磊落地打着颜湘的名字。
颜湘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本杂志,虔诚地翻开,翻到这次联展介绍的专栏。
上面的作品名字,灵感来源已经全部更新了,全是颜湘用word文档发给老师的参展内容,除了编辑润色了一下修辞和语句,其他全部都是自己的核心想法。
颜湘手都有点抖了,抬起头,耳朵被情绪涨得通红,眼睛亮亮地盯着蒋先生,半天说不出话来。
蒋荣生轻描淡写,“车库装了监控。把监控视频文件py下来提交给主办方就结束了。”
同时主办方是stj,策展公司名字当中的j正是蒋的读音的首字母,这回是上头亲自查人,流程走得特别快,发现以后半个小时之后就解决了。
除此以外,第一版错误的《雕塑月刊》即使已经印刷完毕,正在发行上市,也可以全部叫停召回。
媒体和杂志公司紧急加班,回去把第二版《雕塑月刊》改出来,然后立刻送到印刷厂。
印刷厂的工人已经下班了,第二版只能下一个工作日再开始印刷。
然而蒋先生手底下的人财大气粗的,给了数额可观的加班费,让印刷厂偌大的机器在晚上重新启动。
寂静的厂房里响起印刷机轰隆轰隆的声音,各线工人开始运转,就为了在这个晚上,印刷出这一本新的《雕塑月刊》。
最后就这么送到了颜湘的手里。
所以颜湘捧着的这本《雕塑月刊》,是这个世界上最早的,最独一无二的,仅此一本的孤品杂志。
即使下个工作日成千上万第二版的《雕塑月刊》又会在印刷厂的机器下“咚咚咚”地冒出来,但是手里这一本的意义,仍然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