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观怔住,说不出话来。
因为李至刚这番话对他而言,实在是犹如天书文所谓但。
但细细沉思,又不由得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民间土地买卖,是官绅做主。
无地的百姓是否能摆脱佃户的身份,还是官绅做主。
那些商号商行各种贸易的背后,也都是官绅的影子。
大商人们不找官绅庇护,官绅们就能卡着他们的脖子。
原材料,可以经商的公文,乃至开设工坊的地皮,用人等等!
~
“新政要辅以改制,而改制则促成新政!”
李至刚继续道,“这就是为何要在全大明设置数千乡所的原因,也是为何铁铉等人在此地,把税课司直接划出来,直接归属户部的原因!”
“大家都觉得,既然没了特权,那还做什么官?可是庶民们呢?他们想的是既然都是人,凭什么你凌驾在他们之上,什么都不用做,就拿了真金白银还是老爷?”
“这就是矛盾!不免除官绅特权,他们永远在庶民的头上作威作福。国家国库的损失,其实可以忽略不计。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了,最难最苦的还不是老百姓?”
“但不推行新政,矛盾就会越来越深!当初太祖高皇帝有句话说得好,当皇帝就是要给天下人做主,给天下人公正!”
“长此以往下去,官绅们的手伸在田税皇粮之中,又插在商贸之中,公平公正吗?”
“不公不正就有矛盾!而且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你想想历朝历代都是怎么亡的?”
“皇上,高瞻远瞩呀!”李之刚重重的叹息。
“你的话,我无力反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可也觉得有些不对,至于哪里不对我一时半会还说不上来!”刘观也叹道。
“呵!”李至刚微微一笑,“你之所以看不到,正是因为你只做官不做事!”
说着,又叹口气,“你可知朝中很多人,反对开海?反对弄这么多商贸,反对皇上重商!”
刘观忽然戏谑的笑笑,“我不但知道,我还知道反对的人还多是江南豪族出身的官员们!”
“嗯,他们家中就拿我来说,家里还有棉布作坊呢,上千张制机,数千帮工!”李至刚笑道,“当官才有多少钱?种地才能有多少钱?”
“京中那些清流翰林花钱如流水,一场花酒就数百银元,钱从哪来?”
“你想过没有,他们既然花的钱都是商贸上来的,为何还要反对呢?”
刘观眼神一凝,“他们不是反对商贸,而是反对庶民商贸!”
“对喽!”李至刚重重点头,“说根儿上了!”说着,又笑笑道,“大明起家就是江南棉布产出区这一块富庶之地,一开始靠的就是这些官绅一他们安抚百姓种地纳粮,二他们号召富商不断产出换来真金白银”
“在这期间,官绅的势力跟滚雪球似的。这对大明而言,是好事吗?假以时日,不用多,五十年之后!他们控制了商控制了农,大明如何应对?”
“先前说的是官绅和庶民的矛盾,现在就是皇权和官绅的矛盾!”
“这种矛盾不处理,商业只是昙花一现,最终沦为官绅敛财的工具,而那些商人也都是官绅的走狗!”
“这种矛盾不处理,农人百姓的日子就不会真的好起来!”
“天下大事,在于顺其自然。而行自然之事,必有人利益受损而断然阻挠!”
“新政以及所有的改制,都是为了不让任何人,阻挠我大明商业之鼎盛,还有农人百姓的改头换面!”
“让这世上可以有大地主,但也要有自耕农。可以有大富商,但也有小作坊!而税收一道,又不至于不公!”
刘观默默听着,表情变得惘然了。
片刻之后,他低声道,“你说这些我实在不懂!但我知道,没有大魄力是做不成的!你这人我了解,就喜欢标新立异!”说着,看向李至刚,“别人都说,别看你现在笑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你也说了新政让人诟病,既有人诟病而”
“而什么?”李至刚笑问。
刘观想了想,“有人诟病就有人闹,新政就算成了,官绅也还是官绅!国家缺不得庶民,但也缺不得官绅。还是那话,为了平息众怒”
“我若落得遗臭万年的下场,新政就是笑话!”李至刚插嘴道。
随后,他看着刘观的眼睛,“你的想法,我以前有但现在没有了!新政难,我这个出力的人,若是最后为了平息所谓的怒火落得身首异处,那新政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然后,李至刚的手指重重的敲打桌面,“我若死,定有人要翻案!要把新政给弄下去!那皇上也好,满朝诸公也好,还有我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
“杀我,就等于告诉天下人,新政是错的!”李至刚又道。
刘观再次沉默,而后郑重的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杀你!但是新政继续实行!就如你所言,新政的好处谁都看得见!”说着,叹口气,“商鞅被车裂,但秦法依旧是秦法!”
“所以秦二世而亡了!”李至刚咬牙道,“杀了能办事的人,谁还敢真的办事?法不是一成不变的,太下事顺其自然,法也要应运而生乃至审时度势顺应民情天意!”
“眼下的矛盾没有了,日后的矛盾谁来处理?”说着,冷笑道,“我身败名裂对国而言弊大于利。届时,我这个遗臭万年之人,就是那些想改革矛盾之人的前车之鉴!”
“皇上为何护着我?就因为太多的官员,就想着的是高高在上的做官,想着下面不出事,想着不管百姓多苦也要保证粮税足额,想着苦一苦百姓,想着和官绅阶层皆大欢喜”
“算了算了!”刘观摆手道,“我不和你争论了,我说不过你!”
“哈哈!”李至刚畅快大笑,“你呀,言辞上本就不是我的对手,你这人不会说!”说着,看了一眼刘观,“但凡你会说点,现在也不至于才是个参政!”
“我觉得挺好,活好事少!”刘观苦笑,“不挨骂也不让人盯着,我知足!”
“哎!”李至刚微微歪下身子,“江西福建和浙地这么一闹,这三省的布政定然要换人的!你想没想过动动!”说着,碰碰刘观的胳膊,“要不要,我在皇上面前给你美言几句!”
说着,又顿了顿,笑道,“我觉得行!新政在即,你来做一省的主官,我也算在地方上有个同道中人”
“你要拉我下水?”刘观笑道。
“说那么难听!我为你好!”李至刚笑骂。
“哎”刘观长叹,“一省的布政,我是不想的!”说着,看看李至刚,“我看你呀,也是聪明被聪明误了!”
“怎么说?”李至刚忙道。
“这三省的布政人选,皇上定然已心里有人了,你跟着掺和什么?皇上喜欢你办事,但可未必喜欢你在人事上僭越呀?”刘观正色道。
“啊呀!”李至刚一拍脑门,“少盈,多谢提醒!若非你这话,我险些铸成大错了!”
确实如此,以他对那位皇帝的了解。别的事都行,人事上绝对不行,只能皇帝一言而决。
“可惜!”李至刚又摇头道,“铁铉这个布政眼看一任到期了,我还想你做这天下富庶之地的主官呢!”说着,冷笑道,“这次江南闹了起来,铁铉也是脸上无光呀!”
刘观又看看李至刚,“他脸上无光可也前途大好呀?”
说着,顿了顿,“一省的布政,调回京师就是六部侍郎!而今户部张部堂老迈最多年而已。人家铁布政,可是皇上做吴王时候的伴读,左膀右臂!”
“再者就算浙地布政的缺空了,后面还有景清呢!轮得到我?”
“嗯?”顿时,李至刚勃然大怒,“他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