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 文武大臣纷纷惊恐下跪,嬴氏宗亲也纷纷惊惧下跪——
先前,王上对庶民施些恩惠, 他们虽心有疑虑,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伤了朝堂和气, 毕竟, 正因王上是天道之子,仙人才会为大秦带来种种仙界物资。
原以为,对庶民仁善之举, 不过是君心大悦之下的兴之所至;原以为,前番减税赋之言, 不过是君王大怒之下的随口一说;更无人将几个小打小闹的铺子工坊放在心上,比起粮食满仓而言, 它们着实太不起眼了
可眼下, 君王言下之意非但要大兴商道, 还要减税让利于民, 他要施行的这等仁政, 全然与商君之法背道而驰啊!
兹事体大,这下纵是朝中武将, 亦不敢贸然附和君王废弃商君之法、施行仁政之道。
一时,殿下只剩扶苏几人与李斯李牧还站着。
嬴仲雍闻此“大逆不道”之言目眦欲裂, 正想抬头再骂嬴政, 却被桓猗有意无意以胳膊卡于喉咙处, 令他硬是无法发出一点声音来, 虽喘得脸红脖子粗也无可奈何。
隗状仓皇回头看了一圈同僚,众人亦是一脸仓皇, 无人敢相信,他们这位向来秉承先君之志、一心为祖宗基业宵衣旰食的君王,竟会是妄图篡改乃至毁弃商君之道的君王!
悠悠苍天,此何故哉?
纵便先前君王为他们中的一些人,讲过仙人预示的秦亡之梦境,但大臣们仍不敢相信,秦亡乃是商君之法的过错。
隗状压下胸膛疾速起伏的心绪,扭头看着殿上君王,率先劝谏道,“王上,当年惠文王杀商君而不废商君之法,正是他知晓:商君之法于我秦国而言,非但是强国富国之法,更是如同再生父母之法!请您万万要三思啊,切不可听信谗言误入歧道啊!”
他特意把“听信谗言误入歧道”这几字加重了语气,试问满殿之人,谁会进谗,谁有歧道?
大臣宗亲们闻言,不由接二连三抬首,目光复杂看向身姿清瘦却背脊挺直的李斯。
满殿公卿,唯有李斯同时具备并非秦国人、祖上从未为秦国立过功、师从稷下荀况之道。
荀况之道,虽被儒门正统视为异端,但他终究是儒家而非法家之道——所谓仁政,不正是儒家那一套么?
是以,纵便李斯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上一句话,他这个人,他站在此处,便足够引来旁人之不满。
在众人怒目而视的注视下,听出隗状弦外音的李斯依然站如挺拔青松,他怕的,从来不是世人非议,而是君心尽失。
他早与君王同时知晓秦国不顾国情改变、一力坚持商君之道,换来的不是天下承平四海安然,而是六国之民怒而反抗、咸阳宫毁于熊熊大火。
此道虽能兴彼日之秦国,却也能毁来日之秦国,坚守何益?
世人皆称他李斯为人处世并无原则,却不知忠君、护君、永远与君王站在一起,才是他此生要坚守的唯一原则。
桓猗既痛恨旁人冒犯君王,又担忧君王若废弃商君之道,秦国这大好形势将如韩魏齐赵之国那般,中道崩殂,付诸东流,岂不让人悲痛哉?
此刻听闻隗状之言,他自也痛恨全力附和君王的李斯,溜须拍马之无耻小人也!
正在他气得手下一松之际,终于能开口的嬴仲雍仰头大吼道,
“李斯贼子非我老秦人,用心险恶,乃是楚国派来的间者,该杀!嬴政,你身为嬴氏子孙,必该知晓,秦国的正统根基当永远是法家之道,我秦国当百世奉行商君之道!还不速速杀了李”
他剩下的话,尽数被桓猗的手臂挡了回去。
君王怀中的明赫急忙探出头,圆溜溜的眼睛,来回瞪着隗状和嬴仲雍,老头啊,你们懂个啥!李斯虽然是楚国人,却比胡亥这个嬴氏子孙对秦国的贡献大得多了!也比胡亥对秦国忠心得多,如果他愿意跟赵高同流合流,也不至于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再说,你们推崇的商君不也是卫国人吗?你们敬仰的张仪不也是魏国人吗?
可见,在这良禽择桐木而栖的时代,有识之士来到秦国得遇明君,只会为实现理想抱负,为加官进爵而铆足劲替秦国效力!
再说,我父王刚挖来的赵国李牧还站在殿中呢,你们这些按老秦人、新秦人划分的狭隘排外主义,只会让秦国朝堂开始兴起拉帮结派的风气,老秦人一派,新秦人一派,这样一来,秦国朝堂还团结得起来吗?
口无遮拦的老家伙!
垂首不语的王翦听着他们的话,眼中却飞快闪过一丝幽光,隗状老糊涂,桓猗太莽撞,老庶长太自负,他们皆忘了——当今王上固然还很年轻,但这般年轻的君王,其雄韬谋略已堪比肩当年老谋深算的昭襄王,何其了不起?
注定要名垂青史的一代雄主,岂会被李斯忽悠得要改弦更张?王上做出这个决断,定然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故而,王翦虽随大流跪了下来,却不打算开口劝谏半句。
而李信亦急忙看了一眼站得同样挺拔的自家叔父,暗暗抱怨隗状等人不该屡次以李斯的出身来攻击来对方,顺道还伤了叔父之心,再说了,自家祖父亦是从赵国迁来的,不也忠心耿耿为大秦守着陇西重镇么?
不管原先是哪国人,他们既然愿意来我大秦效力,不都是秦国人吗?连韩国派来的间者郑国亦被君王之恩德感化,在一心一意带工匠为秦国四处修渠奔波,更何况是自愿来秦的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