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完后才道:“其实,来宫里小住一段时日也没什么不好,至少”
他停顿一瞬,压低了声量吐出后半句:“我可以时常看见你了。”
夜风裹挟着凉意袭来,时辰已然不早,不远处的帝后与百官已结束庆贺,在欢笑声中准备散去。
昏暗夜色遮住了卜幼莹耳尖的一抹薄红,她侧过身,小声回他:“我我得回去了,再会。”
说完,逃也似的小步赶去了卜世邕身边。
彼时百官正欲散场,跟随在帝后身后走下城墙,于朱雀门前作揖行礼。帝后回宫,大臣们有些上了自家马车离去,而有些则仍留在原地交际。
卜世邕作为位高权重的中书右丞相,自然是后者。
卜幼莹乖乖站在父亲身后,无意听叔叔伯父们交谈,注意力全在不远处的隐蔽角落里。
那处光线再是晦暗,也无法掩盖红衣的鲜亮,更何况,他还牵着自己的御马。
萧祁颂原是想送她回家的,但眼下看来,也用不着他了。
于是张了张嘴,作出“我走啦”的口型。
她不着痕迹地微微颔首。
随即,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扯。
正要离去之时,只见马儿骤然前脚离地,一声嘶鸣破夜而出,随后发了狂似的朝朱雀门前的官员们冲过来。
不好!
萧祁颂当即大喊:“让开!快让开!”
这匹马是他从小养大,在他身边一向是温和乖顺,可今日不知怎的,无论他如何牵扯缰绳,马儿的四蹄也不曾停下一刻,直冲冲地便奔了过去。
卜世邕最先发现不对劲,反应极快地将距离自己最近的卜幼莹和另外一位官员搂住,脚尖一点便飞身离地,将他们转移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
还在原地的几位官员眼见着有马朝他们冲过来,顿时慌了神。
有反应快的还知道撒腿就跑,可反应慢的人如同脚下生了根,站在那儿哆哆嗦嗦一步也挪不动。
好在卜世邕转移完他们后又立马赶了回来,在御马即将撞上之际,飞身过去将他们扑倒在地,这才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
可御马并未停下,依旧不管不顾地往主街奔去。
卜世邕见状在身后大喊:“殿下!刺马!”
眼下这种情况,想让马儿停下来就必须杀了它,否则只会使更多百姓伤亡。
可……
他舍不得。
虽然时辰不早,但因着节日的关系,街上行人并未散去多少。马儿的冲撞立刻引起了恐慌,周围惊叫声四起。
离朱雀门最近的百姓反应快,躲了过去,但摊位却少不了被连累,直接被掀翻在地,商品滚落得到处都是。
再这样下去,就算侥幸不会撞到人,但百姓们的摊位却是难以保住。
于是萧祁颂心一横,果断抽出腰间的短匕往马儿脖颈处扎去!
伴随着又一声嘶鸣,他将没入血肉的寒刃用力往上一划!匕首抽出,鲜红的血一汩接着一汩地往外冒。
方才还发疯发狂的马儿顿时躺倒在地,抽搐着身体奄奄一息。
萧祁颂站在一旁低垂着头,额前墨发散落几缕,遮住了他的眼。
他就静静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连身上的红都似乎暗了下去。
马儿渐渐没了呼吸,他这才屈起一条腿,缓缓蹲了下去。
手上的鲜血已经干涸,凝在他白皙修长的手上,竟有一种诡谲的美丽。
随后,他便用这双手,轻轻阖上了马儿的眼。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了帝后耳中,彼时萧元宗正准备歇息,一听到小儿子又闯了祸,气得穿着里衣就往门外冲,被皇后拉了回来才好好穿上衣服。
不出三刻,萧祁颂便被召到了福明殿。
他沉默地跪在大殿中央,萧元宗甚至未将事情问清楚,上来就朝着他肩膀给了一脚。
“朕看你胆子是越发大了!你以为你现在是皇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今日敢冲撞官员、纵马闹市,明日是不是就敢骑到朕头上啊?朕今日不教训教训你,就不是你老子!”说完,便命人去取棍棒来。
萧祁颂目视前方,紧握双拳。今日失去从小养大的马儿本就难过,现下又被父亲一顿痛批,心里自然是既委屈又不服气。
于是开口争辩道:“雪花生下来便是我养着,它的习性我最是清楚不过,断然不会突然发狂,定是有人给它下了药才致它如此。父皇,儿臣请求彻查此事!”
“呵,还彻查?你想让朕被贻笑大方吗?动物就是动物,受惊发狂怎的没可能?朕看你就是想给自己找借口,好推脱自己的罪责!”
“……
他还想争辩什么,恰逢去取棍棒的宦官回来了,将一根约三尺长,两寸宽的红木棍交给了萧元宗。
“朕告诉你,你今日说什么都没用,这顿打你是挨定了!”说罢,他立时便要举起棍棒打下去。
可棍子还未落下,门外一位宦官蓦地弓着腰快步进来。
“陛下,太子求见。”
萧祁墨进来时,视线与跪在地上的萧祁颂交汇,不着痕迹地颔首示意,让他放心。
尽管父子两人都还在气头上,但看见他进来,两人的怒气便顿时消了一半。
萧元宗从未对自己的长子发过脾气,而且他总有一种,在长子面前自己才是那个儿子的错觉,平日里好些事也都是他帮着出主意,因而见了萧祁墨,他便下意识收敛了自己的怒气。
而萧祁颂与自己的父亲不同,他之所以平复下来,是因为他知道,大哥一定会护着自己,为自己证明清白。
果不其然,萧祁墨行了个礼后便开门见山道:“父皇,方才儿臣派人去查过雪花今日的食物,发现有人在里面加了一些麻筋草。儿臣已问过了,此草无毒,但马食后会极其兴奋,我想这就是雪花会突然发狂的原因,故而赶来告知父皇。”
对于他的话,萧元宗自然是相信的。
毕竟他这个长子向来优秀,打小德才兼备、知书达理,处理起事情来更是周到全面,犯不着为了维护弟弟故意撒谎。
可,即便马儿发狂是有人故意为之,但冲撞官员和百姓已成事实,总不能将“有人陷害”作为对他人的交代吧?
萧元宗扔下棍棒,坐了回去。
搭在把手上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下意识摩挲着,少顷,他抬起左手摆了一下:“把二皇子带下去,打二十大板。”
“是。”身旁的宦官领了命,立即令人过来押他。
萧祁颂瞪大了眼,张口想问为什么,却被萧祁墨一个眼神止住了。
他微微摇头,示意弟弟不要再说话。
虽然不理解父亲为何明知自己被陷害,却还要惩罚于他,但他相信大哥是不会害自己的,他不让问,自有不让问的理由。
于是他只好咽下这口气,前摆一甩便起身大步流星地迈了出去。
不知是否有人提前打点过,还是掌刑的那位总管摸透了皇帝心思,总之萧祁颂的受刑过程并无想象中那般煎熬。
二十板子下来,疼是疼些,但好在没打烂,涂涂药趴上几日也就好了。
只可惜这几日不能见阿莹了……
他趴在自己床上叹了声气。
恰巧此时有人推门进来,正是他的大哥萧祁墨。
他走上前,两指捻起被褥一角,查看了一眼弟弟的伤势,声音平淡道:“还好,不严重。”
萧祁颂打鼻腔里哼了声:“幸好没认真打,不然我这屁股算是废了。老头也太不讲理了,不为我鸣冤也就算了,怎么能打我一个受害者?!”
“就是因为讲理,才更要打你。”他寻了个椅子坐下。
主殿外面的宫人早已被屏退,萧祁墨便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父亲如今已不只是我们的父亲,从前在濠州,他可以帮亲不帮理,但现在不行。你今日差点酿成大祸是事实,父亲对旁人总要有个交代,他们可不会管你是不是被陷害。我今日拦着你,是因为父亲本就不是真心实意要罚你,这宫里管事的宦官都是老人,肯定也能揣摩出父亲的心思,可你若是执意要为自己讨个公道惹怒了父亲,那你的屁股可当真要坏了。”
今日这么一番折腾,时辰早已进入了后半夜。萧祁墨之所以披着寒霜也要过来查看他的伤势,无非是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肯定还在等着他的解释,不然今晚怎么着也要睡不着觉的。
事实上他也没猜错。
萧祁颂本就性子刚直受不得委屈,若是不等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让他如何睡得着?
好在,他虽是刚直却不是傻子,大哥这一番解释他既听懂了也勉强接受了,只是……
他抿了抿唇,长叹一声:“还以为做了皇家能有多好呢,我瞧着,还不如以前当个平头百姓自在。”
闻言,萧祁墨眼眸微垂,静默稍许。
而后唇角一弯:“是啊。不……已经很自在了。”
“有吗?”他刚说完,又抬手一摆,“算了,懒得想这些了。嗳,哥,你能帮我个忙吗?”
萧祁颂望过来的眼眸亮晶晶的。
他一猜便知道,定是与卜幼莹有关。
萧祁墨垂首抿了一口茶,视线并未与他交汇,只淡声问道:“什么忙?”
“嘿嘿,是这样的,小妹说明日会请母后懿旨,把阿莹接进宫来小住一段时日,你……可不可以帮忙去送懿旨啊?”
话音刚落,萧祁墨眉梢一挑:“你让我去抢宦官的活儿?”
“当然不是!”他旋即正色反驳。
但很快又换上副笑意盈盈的脸,或撒娇或恳求道:“哥,你也知道我今日闯祸时阿莹就在旁边嘛,她今晚肯定要担心我的,可那些宦官除了传令外其余的一概不敢说,你就帮帮我嘛……”
萧祁墨眉眼低垂,隐在杯口蒸腾而起的热气中,辨不清神色。
他慢悠悠小饮一口,抬起清明的眸子望向他,流露出些微笑意,张了张唇:“好,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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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幼莹昨晚果然被父亲教育了一顿。
自从搬来上京城,他们便时常叮嘱她,今时不同往日,身在高门便不免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一言一行皆要注意。
特别是与二皇子之间。
她当时满脑子都想着夜里的灯会,便随口答应下来,等真出了门哪还记得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