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不缺有情人, 世家就多生痴情种, 可正是这些痴情种冷眼看大晋船覆,看无辜狸奴淹死, 两只都一起淹死,也仍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无情。
一时之间,李化吉的思绪开始凌乱,竟然开始对‘情’之一字开始疑惑起来。
要让她承认世人无情是容易的事,因为世道如此。可要让她承认谢狁有情,却是无比艰难的事。
所以她分外抵触谢狁要她偎他取暖这一事,她若被火焰烫到手般,迅速将手抽了回来。
谢狁微怔,露出了个受伤的神情:“化吉,不要嫌弃我。”
李化吉喉音艰涩:“你,不要这样说话。”
因为真的很怪异啊。
谢狁不知向哪位郎君或娘子请过教,自后他一直在李化吉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与往日那强大、坚不可摧的模样大相径庭,常常让李化吉以为就连她都可以掌控他。
但其实那不过是谢狁有意给她制造的错觉而已。
他连她想要权力都知道。
李化吉为此不敢深想谢狁是如何猜测她的目的,是把她当作野心勃勃的女郎,还是猜到她还想逃跑?
若是后者,难怪长亭遇刺后,谢狁一力劝诫她暂且把李逢祥留在建邺。
虽然李化吉深思熟虑后,也觉得那是唯一的办法,谢二郎虎视眈眈,她并不放心真的放李逢祥离开。
可是这么轻易地就让她理解并认可了谢狁的主意,难免会让李化吉产生一切都在谢狁的算计和掌握之中的感觉。
这让李化吉越来越觉得谢狁这个人,太可怕了。
她暂且不想理谢狁,可谢狁有办法叫她回应自己:“化吉,先不要生我的气了,我们先回太极宫,把公务处理了。”
他可怜巴巴地抬了抬右手,让李化吉看他身上的伤。
于是李化吉就想,生气归生气,但是政务要紧,那些百姓不能白死。
便又随着谢狁回了太极宫。
谢狁打算彻查贪墨之事,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本来就在他的布置之中,李化吉要做的只是按照他的口述,写下谕旨而已。
谢狁几乎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什么样的人处理什么样的事,也都有他的深思熟虑,李化吉越写越觉得惊心动魄——谢狁此人,是不是过于可怕了,他怎么连满朝文武的心思都能忖度,连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都可以事先预料且做出安排。
她真的还有机会骗过他吗?
李化吉这般想着,笔墨有些滞涩,谢狁适时将磨好的墨推过来,又递过来一盏清茶:“可是累了?先歇一歇。”
他单手磨墨,多有不便之处,再加上过往多是谢灵揽了这活去,谢狁很缺经验,因此难免手下得重了些,浓黑的墨迹就总是飞溅出,落在他净白的脸上。
这黑色消减了他的气势,狼狈的模样又增添了几分可爱,谢狁将墨推过来时,眼里还漾着几分讨好求夸奖的姿态,让他看下去倒很像是红袖添香的红袖。
李化吉怔了许久,慢腾腾移开了视线:“我往常听人说官员是世间最好的角,所以才有粉墨登场这一词,现在见了你,我倒是明了,果真如此。”
谢狁倒不意外李化吉能看穿,他前后表现相差太多,傻子都能看得出。
李化吉又是冷静的姑娘,比起一味相信爱能使人脱胎换骨,她更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谢狁不怕她能看穿,也不怕她问。
他道:“若是从前那般,总能吓住你,我知那样不好,才想改变。”
李化吉道:“演得久了,我怕会被你骗去。”
谢狁淡笑:“会么?你怎么会被骗?我这副模样,与本性相差过多,若我有一日露出了马脚,于细节之处开始懈怠,就是爱意消退之日,你会很及时地察觉,并且筹划逃跑。那就是我留给你的烽火。”
他温情脉脉的:“化吉,我不仅会待你好,还会在最爱你的时候给你留下生路。所以你不要怕我。”
李化吉却觉得毛骨悚然,她想,谢家究竟是什么邪窝,还是他们的血脉被哪只山魈精魅诅咒过,怎么生养出来的郎君一个比一个疯。
她以前以为谢五郎为了私奔让自己饿上几个月已经足够疯狂了,却原来谢三郎更加得恐怖。
与轰轰烈烈的贪墨案并行的还有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谢道清与谢夫人也要入宫了。
谢狁登基作了新皇,自然要尊还活着的父母为太上皇和太后,他们入宫,倒也无可指摘。
这件事本该由李化吉办的,只是谢狁又离不开她,她分身乏术,便把这件事交给碧荷去做了。
谢夫人对此很不满。
尽管碧荷把这件事处理得都很好,但谢夫人就是非常得不满,在她看来,谢狁这个皇帝做得乱七八糟的。
不改国号便罢了,怎么有皇帝刚登基就让后宫干政的?李化吉到底顶了个前朝公主的身份,如此敏感,怎么能叫她干政?再者女郎这般积极干政,就不怕重蹈武皇牝鸡司晨的覆辙?
就算要干政,该让谢夫人去干政才是,李化吉说到底也只是个外人,又没什么见识,能干得了什么?
而让谢夫人这般不满,其实归归根结底还是娘家覆灭,外家卢氏也随之被削减势力,她觉得谢狁这般做,很不尊重这位母亲,如今被横刀相向的郗家又求到她面前,谢夫人为了争取些权力,所以她才蠢蠢欲动。
她不敢和谢狁抢权力,但敢和李化吉抢。
谢夫人刚收拾好,就去太医院点了两个御医,气势汹汹地冲到太极宫去。
李化吉没在。
谢狁最近在办贪墨案,虽很有分寸地将范围控制在治粟内史府衙,但国库银两都从这里过,已然让人闻风丧胆。
府衙又留下一摊烂账,需要一一核算清楚,现在的凌烟阁日日夜夜都充斥着打算盘的声音,好几个官吏都把手指给打抽筋了,还没核算好。
而李化吉要做的就是通过这些账本,进一步去厘清世家之间勾结的证据,分门类别归纳好,递交给谢狁。
谢狁说要给世家上枷锁,而具体要怎么上,他只有初步构思,具体还要看李化吉做好的证据。
如此,李化吉作为谢狁最好的帮手,自然不可能在太极宫无所事事,谢夫人从早等到晚,等出了一肚子气,也没等到李化
吉。
谢道清那又离不开人。
自他被谢狁下毒,就变得疑神疑鬼起来,所有吃的喝的都要旁人用了,等上半个时辰确认无事后,才敢进口。
谢道清若昏迷还好,但如果醒来,他是必须要看到谢家女眷的,因为见不到谢家女眷,他就要疑心是不是他的死期到了。
于是到了晚上,谢道清就开始闹了。
谢夫人只好折回去,回到了弘义宫。
她这时候就觉得搬入大明宫也没什么好的,若是还留在谢府,尚且有两个儿媳轮流伺候谢道清,哪里轮得着他受委屈。
谢夫人坐着肩舆回宫的途中,看到凌烟阁那点起了明灯,明亮的灯火一路葳蕤向太极宫,仿佛火龙遨天。
谢夫人叫停了车舆,她眯着眼看了会儿,勉强还能认出李化吉与谢狁并肩坐在一起。
谢夫人忽然就想到了自己。
她是世家的女郎,所嫁之人的门第与宠爱、所生养之子的聪慧与官阶,是她一生成功的证明,她从未拥有过前者,却因后者荣耀了小半生。
可是谢狁摧毁了一切。
谢夫人虽然身为太后,可她也知道建邺之人是怎么嚼她舌根的。
生的五个孩子,除了远嫁的女儿,其余四个儿子,各个无情无义,在屠杀外家和外大公家的谢三郎的衬托下,就连私奔的谢五都变得眉目温柔可亲起来。
她这一生活得可真是失败。
所以为了证明自己,谢夫人必须得到权力。
权力。
谢夫人弯腰问宫婢:“皇后日日与皇帝在一起?”
宫婢点头称是。
谢夫人就知道依着谢狁那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反骨态度,哪怕作为母亲的她,也很难私见李化吉。
于是谢夫人想起了个迂回的法子:“哀家听说皇帝养了一班戏子?明日你带哀家去瞧瞧。”
谢狁养戏班子这件事, 只有李化吉不知道。
因为李化吉对谢狁最不关心。
但谢夫人是谢狁的母亲,又是谢府的主人,所以她理所当然知道了。
这让谢夫人觉得是件大事, 戏班子里那些油头粉面的青衣花旦最会勾人, 难道谢狁当真转了性子?
于是她想办法与韦氏打听, 韦氏不喜李化吉,自然上心, 找了个机会和谢二郎一问,倒是清楚了。
谢狁养了这戏班子,却没有一回叫她们浓妆艳抹地登台唱戏,反而回回都是他办完公务后,去梨园亲自寻她们,偶尔找小生, 但更多的是找花旦, 也不叫人伺候, 只与她们在一间屋子里, 待上几个时辰。
这叫谢夫人眼前一亮。
她不知道李化吉和谢狁的故事,只以为李化吉怀了孕, 谢狁需要找个纾解欲望的去处, 所以才会养这班戏子与她们亲近。于是当谢夫人左等右等, 等不来李化吉时, 就想到了这么个办法。
李化吉收到谢夫人送来的请帖时, 很有些意外, 她此时已经从碧荷那儿知道谢夫人的不满, 以及之前等她不到的事, 直觉谢夫人为发作就假惺惺地给她下帖子,肯定是宴无好宴。
李化吉但没有立刻说去, 还是不去,而是把帖子拿给谢狁看。
谢狁正准备上早朝,他上朝也不穿冕服,不戴旒冠,而是冠束乌发,着一身委地的广袖长袍,他做了半个月的皇帝,气质愈发内敛起来了。
李化吉叫他看帖子,他便拿了看了。
“怕是鸿门宴,不安好心。”谢狁不客气地说。
李化吉道:“我也这般想。”
她说完这句话就不继续说了,只是看着谢狁。
谢狁想了想,道:“不过你倒是可以去,你在如我在,你之言便如我之言。”
李化吉笑了一下:“她是你的母亲,可不是我的母亲,我说什么,你都不介意?”
谢狁道:“不介意,只盼化吉可以消气。”
李化吉就收了笑,觉得谢狁太聪慧了,当真没意思,她什么都没说,就看穿了她的意图。
不过看在他肯配合自己的份上,李化吉决定暂时不与他计较。
李化吉去赴了谢夫人的鸿门宴。
这宴席设在梨园,李化吉还没有来过这儿,但听碧荷介绍,这是从前的皇帝豢养擅长曲艺、杂技表演的宫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