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要保全王家的脸面。
王丞相扶着把手,把椅把抓得留下了五指的汗腻痕迹后,方才道:“请家法。”
王灵璧不可置信:“阿爹?难道不是你们说,九岁孩童怎当天子?隆汉村妇怎配为公主?我不过重复了你们的话而已,为何要打我?”
“闭嘴!”王丞相暴喝,“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王灵璧不服气:“你没说过?那为何那孩子进宫快满月了,还不给他行登基大典。”
王丞相道:“登基大典要择吉日,故而耽搁,眼下已经在筹备了,何况登基大典何等大事,自然要好生筹备,拖个月余是常事。由不得你借此造谣,怀疑你父忠心。”
他发了狠:“拖出去家法伺候。”
王四郎:“阿……”
王之玄抬手拦住了他,王四郎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他陌生起来,记忆里最洒脱不羁的二兄,入宫了才几日,也变得满腹心事,忧心忡忡。
衔月屈膝,出去观家法了,王丞相疲惫地抬手:“四郎,你出去,我有话对你二兄说。”
王四郎看了眼王之玄,应命出去。
偌大的厅堂就剩了父子二人,王丞相看着自己的嫡次子,如玉如琢,风流俊逸,亦是个人物。
他苦笑道:“王家当真棋差一招,当年怎么偏偏把兵权让给了谢家。”
王之玄确知为何当时王家选了相权,原本南渡前,谢家就是世代从军,南都渡时也是由谢家的军队护着晋王南渡。
而且这一路南下,难免遇到胡马骚扰,等过了江,谢家的军队只剩下一些残兵。
那时候连晋王都不受南方士族待见,要想重新练出兵来,还要谢家自己出人出银。
王家自然不会想要军权。
而且王之玄在甘露殿几日,很清楚哪怕当初王家拿了军权,也练不出北府军。
要知道,不是有了军权就有北府军,而是因为谢狁在,所以才成就了北府军。
这世上可只有一个谢狁。
王丞相心里也清楚,因此只是叹息声便罢了,道:“你阿兄虽长你几岁,可是才情不如你,在名士中的威望也不如你,为父一向对你寄予厚望,你可知?”
王之玄道:“儿子明白阿爹苦心。”
王丞相道:“明白就好,你眼下还继续给陛下授课,但政事也不要荒废了,廷尉府还是要去当差的,以你眼下的名望,再干出一番政绩来,还是可以与谢狁平分秋色。”
王之玄心想,原来他在廷尉府当差。
王丞相又道:“你觉得隆汉如何?我的意思是,你尚主吧。”
王之玄错愕地看着王丞相。
王丞相冷笑:“听说皇帝最喜这个姐姐,也听说隆汉能为皇位诛杀伏皇后,可见姐弟之间的情感。现在谢狁已占了拥立的先机,我们绝不能再落后,何况皇帝不过九岁孩童,若我们不行动,便是在请谢狁摄政,往后我们还能拿什么与谢家抗衡。”
他的目光深深:“阿爹阿娘给了你一副好皮囊,你为人又谦和宽容,阿爹相信你能虏获隆汉的芳心。谢狁行事霸道,对皇权有碍,你再动之以理,不怕隆汉不点头。”
这回王之玄没有立刻答复王丞相。
李化吉赶了三天,终于把荷包绣好了。
她让衔月送去给谢狁,衔月却笑着道:“既是公主绣给大司马的,自然是要公主亲手奉上,才显公主孝心。”
连孝心这词都用出来了,还能让李化吉怎么办。
她只好亲自拿了荷包,前往甘露殿。
无论外面局势如何风云变幻,对于被困在深宫里的李化吉而言,这三日都是最平淡的三日,与过去的每一日都没有任何的差别。
因此在踏入甘露殿前,她没有料想到会从里面听到哭声。
“兄长,我求求你,我没有六娘会死的,六娘没有我也会死的。现在就是你不认这个婚约,王家都不敢多嘴,你何必非要我娶王灵璧?”
李化吉迟疑地站着,想要退出去,可谢家奴仍是相请的意思。
这时候,谢狁在里面问道:“谁在外面?”
李化吉不得不出声:“皇叔,是我。我来给皇叔送荷包,不想来得不巧,我给皇叔请罪。这荷包便交给谢灵,请他……”
“进来。”
李化吉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去。
这是她第二回 来甘露殿了,头回就给她留下致命的阴影,如若可能,她一生都不愿踏进来。
李化吉垂首,只盯着摆动的裙边,一眼都不多看。
谢狁此时对另外一人——应当是谢五郎道:“你素日玄谈,怎么把阴阳平衡的道理忘了。若贸然撕毁婚约,其他士族惶惶不安,物伤其类,届时大晋政坛必然动荡不安,因此要审之慎之。而现在,胡马欲窥江,山雨欲来,你不想着齐心协力,却先掀起内斗,你是嫌大晋国祚太长吗?”
胡马欲窥江?
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李化吉怔怔地抬头,看向谢狁。
谢狁耷着眼皮,看着谢五郎,神色不变喜怒:“你若当真这般爱郗六娘,我教你个法子,请出家谱,划去你的名字,脱下玉冠锦袍,从此与谢家无干,也不再受谢家供养,我便不逼你娶王三娘。”
谢五郎一愣。
谢狁道:“能做到吗?”
针落甘露殿都能清晰可闻。
谢五郎饿得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地看着亲兄长,两只眼显得格外病态得大。
他道:“三兄当真要如此狠心?”
谢狁嗤道:“狠心?你们为了彼此,连命都可以不要,区区一点谢家子弟的头衔和供养,又算得了什么。”
那是笃定了谢五郎会选谢家与权财,丢弃情爱的神情,因此哪怕谢五郎已用绝食明志,他也仍旧对自己的弟弟留有几分不屑,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无理取闹。
李化吉看着谢狁的这个神情,忽然明白了为何会有人咒他爱而不得。
因为现在,她也好想如此咒他。
谢五郎流泪不止:“我不明白三兄为何说出这般的话,难道谢家于我而言,只是一个财库吗?若如此,我割舍便割舍了,也没什么可值得我留恋了。可是谢家有我的阿爹阿娘,同胞的兄弟姊妹,你让我如何放弃?”
谢狁冷酷无比:“你放弃不了,说明郗六娘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所谓‘没了六娘活不下去’之言,根本就是你在夸大其词,既如此,回谢家去,好好做准备,迎娶王三娘。”
谢五郎不可置信:“三兄,你当真如此无情无义?”
谢狁不置一词,显然耐心耗尽,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从他闭起的眼皮上垂落下来,以挺直的鼻梁为界,将他半张脸遮挡得如鬼魅般。
谢五郎的心便如灰烬般,一点点冷了下去。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麻木地转身,忽然就看了眼三人合抱的宫柱,拔足就往那奔去。
李化吉离得近,率先注意到他眼中情绪的异变,忙叫人:“他要触柱,快拦住他!”
她恐旁人来不及,便也顾不上别的,丢了荷包就冲上去要拽人。
那由她花了三日精心赶制出来的荷包就这般被她踩在脚下,印上了她的鞋印。
人命当前,李化吉只顾牢牢抱着谢五郎,拖拽着他不肯教他做傻事。
谢五郎泪流满面:“公主请放开我,是三兄逼我太甚,我非死不能明志。”
因谢狁就在场,李化吉再恨也不敢口出狂言,只好轻声道:“你回头见一见你三兄,你死了,当真可以明志吗?”
谢五郎怔忪,转头,见他的同胞三兄仍旧如一尊泥塑的魔像般,独坐高台,无悲无喜,对他的寻死觅活根本是熟视无睹。
谢五郎的嘴唇颤得厉害,身体也冷得厉害。
他想和李化吉说点话,他想问李化吉,谢狁是睡着了吗?所以才听不到这些动静,所以才对他的寻死觅活无动于衷。
但是谢五郎开不了口,难言的恐惧让他无法发出声响。
但他却清清楚楚地听到李化吉细小的声音:“就是你真的一头碰死,他也不会觉得你们情比金坚,他那样的人,心里容不下情爱,只会觉得你愚蠢至极。所以别做傻事了。”
谢五郎的心,因李化吉的话终于死了。
他怔怔地站了半晌,看了眼谢狁,忽然从胸腔中爆发出悲愤的笑声来,而后连脸上的泪痕都未曾抹干,就这样笑着出了甘露殿。
李化吉站在宫室内,很久,都觉得谢五郎那既苦又悲的笑声仍未散去。
这时候,谢狁倒是说话了:“还不将荷包捡起来?”
那精美的荷包因为被李化吉踩了两脚,已变得皱皱巴巴,很不像话了,她也不想呈给谢狁,道:“坏了,放进熏炉烧了,赶明儿我再给皇叔做一个。”
谢狁睁眼,目光扫向李化吉,她总是垂着脸,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粗浅一看,却很容易让人觉得她恭顺无比。
这是她的一种生存智慧。
谢狁难得说了句:“等成了亲,五郎就知道情爱不过如此,男女之间,要紧的只有绵延子嗣,各司其职。”
李化吉也难得呛一句:“这话说的,好似皇叔成过亲。”
因这不过是男女之事,李化吉方才敢大这个胆,一方面是所涉之事无碍,一方面也是露出些小女儿情态来,让谢狁对她放心。
但饶是如此,李化吉也只敢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去掩盖她内心的愤怒,失望和胆寒。
谢狁淡道:“我虽未成过亲,可观世间夫妻大体如此,互相算计与利用,仿佛党争,各有家族派别。”
他言毕,似觉这话无聊,也不愿多谈:“你弄坏了我一只荷包,明日记得偿我两只。”
李化吉见他不愿多谈,也只能见好就收,拿着荷包就欲退下。
谢狁忽然开口:“恭喜你,恐怕很快就能嫁入王家,你弟弟的登基大典也很快就能举行。”
李化吉止了脚步,听到这话如做梦般,她不知好端端的这事怎么一下子就做成了,似乎,她还并未在王玄之身上做出多少的努力。
谢狁见了她那仍置身事外的神情便想笑。
是嘲笑。
“以你的手段,给你一百年,都没法叫王玄之动心。不过是政局变化,王家唯恐我一家独大,所以才想与你联姻,好借皇权力。”
李化吉一下子就想到了刚入殿时,听到的‘胡马欲窥江’之言:“胡人要南下侵略我朝?朝廷是欲战还是欲和?”
她家久居江南,南国虽未被兵燹侵扰,可也听过南下逃难的北人痛陈胡人杀伤抢掠,奸杀民女之恶,李化吉并不愿故土被胡人马蹄践踏得生灵涂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