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是同往常一般过,谢景行只安心等下期期刊发出来,若是遇到府学其他人的争论,他们一概不掺和进去,只闭嘴不言。
这日,用完饭几人仍准备去藏书楼,府学是沿中轴线分成两边,中间是一长串的台阶,台阶两端分布有各级课室,最上面且位于中间的是祭祀孔子的大成殿,大成殿左侧还有一些祭祀先贤的专祠。
大炎朝讲究前庙后学,但也因上下等级规范,需要将文庙置于最上,府学整个建筑是从下往上延伸,文庙自然该在最顶端,由此府学的建筑才会如此分布。
饭堂在中轴线右侧,几人要去藏书楼须得穿过大成殿前面的平台和专祠,藏书楼位于专祠下方,甲级班上方,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在整个府学也是最高的。
藏书楼门头上挂着“观文堂”的牌匾,听说是学院第一任院长郭星竹题的名,两边门柱上挂着一对楹联:“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涉越脊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清韵河水,斯文定有攸归。(注)”
楹联乃是初建府学时当任知府大人鲁卓君亲笔手书,府学所在的这座山名为越脊山,前面流经河水为清韵河,将山、河名蕴于其中,携之儒家思想,文以载道,引的学子们心神震动,时刻谨记勿忘君亲恩,学习圣人言。
他们到时,藏书楼一层正厅已有几个学子拿着书静心阅览,二楼三楼才是藏书楼的书库,昨日几人都有书未看完,分去取书不提。
孟冠白原是懒散惯了,近日却被谢景行逼迫着勤学了几日,此时进了藏书楼也能勉强静下心,不过在外间传来学子高声话语时,他还是第一个察觉了,忍不住侧过耳朵凝神细听,却发现外间的人声越来越大,好似在互相争论。
好奇心起,孟冠白看了一眼时辰,也快到他们平日回课室的时间,便以手轻敲桌面提醒众人,嘴里兴奋道:“快快,我们出去看看,外面好似有人吵起来了。”
府学里学子们人人满口之乎者也,难道也能如市井泼妇一般互骂,孟冠白听不清说的什么,生怕赶不上,急着去见稀奇,帮着其他人将书收好放回了二楼书库。
藏书楼日日有勤学岗的学子帮忙,会将其他学子看完的书放回对应的书架上,不需要他们自己一一放回,孟冠白将书放在二楼靠近阶梯的桌案上,连声催着众人往外走。
谢景行看着孟冠白满脸兴致盎然,失笑摇头,读书时无精打采,遇到这些事情却是活力满满。
热闹的地方离着藏书楼不远,居然就在大成殿下面的平台上,此时在那里围着几乎有近百人,人群分作两边,互相间怒目而视。
谢景行心里也惊讶,这是何事导致如此?府学学子虽不能说是人人都如他与寇准规几人一般相交莫逆,却也同在府学读书,时有见面,学子间就是陌生人也总是颔首以礼,互相抬举的,怎么这时像是仇人一样?
未等他多想,立在于他对面的一名约二十五岁年纪的生员就放声道:“分明冯修撰所言句句在理,天外居士以白话成篇,那期刊上的新闻完全是诡谲无行,材朽行秽之言,何以谓之贤?”
他面上隐有薄怒,好似气急却又隐忍着,可面上眼神都隐含嘲讽,“我看非是天外居士为贤者,而在于沈兄与你身后人无才眼低,将一沽名钓誉之辈引以为贤。”
这话骂得广,连着刚过来的谢景行几人也骂了进去,谢景行自来府学后日日读书,除了丙十班所在课室的同窗,其他府学学子他并不认识,疑惑问:“此人是谁?”
他们这一行人中也只有孟冠白,有可能认识府学其他学子。
孟冠白边看热闹边道:“他是欧通海,甲七班学子,乃是通州府人,年少成名,已经考中秀才四年有余,且已参加过一次乡试,只是遗憾落榜了,不过听说距离上榜险险之差,学识处在府学里是顶顶好的那一批,每次文考都在前列,是府学的超等廪生,月月都能领取膏火费二两八钱,廪米两斗,冬季三月还另有炭火银每月三钱。”
说到此,孟冠白忍不住酸溜溜地撇撇嘴,像他这等通过资助入府学的学子,只有往外拿钱的,可不像经考试后,凭文取进的生员,还反能从府学领取膏火费。
这欧通海看似义正言辞,说完话后却隐有自得之色,只是藏得深,不过还是躲不开谢景行的探看,站在他身后的那十几名学子则是面露赞同之意
立于欧通海对面的是一位同样二十余岁的学子,他脸上通红,显然气急,却未如那欧通海一般大声,回道:“我敬你是同窗,才与你软言相询,你前段时间分明温言同我言说你也爱极华夏诗篇,也敬重天外居士,我才将买下的期刊借与你观看,当日你可是连番感谢,为何近几日非要挑尖冒头,言说天外居士的不对,那些华夏诗,那些文章本是你我日日赏读,你却非要将期刊损毁,还口出恶言,污人声明,岂是君子所为?”
这次不等谢景行询问,孟冠白直接道:“回话的是沈道全,甲九班学子,现年二十有二,通州府下任兴县人,本是在任兴县书院读书,前次乡试落榜后才入府学就读,两人都是府学数一数二的学子,以往听人说起过两人因同是乡试落榜之人,又同在府学读书,关系不错,算得是朋友,缘何此次居然闹得如此不愉快?”
谢景行听了沈道全的话,才注意到他手上握着一本期刊,期刊已被从中撕成两半,正被他拿在手里,手指用力捏在期刊上,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那边欧通海断然道:“自当是我不愿再看那等有口无行之辈写出的文不成章之语,须知&039;言文而不信,行诡而不实&039;,如此之人自然百事皆虚。”
谢景行听得咂舌,这是真要将天外居士贬低到尘埃中去,都已经从源头上否认了天外居士的作为。
不过,他说话哪里就花里胡哨了,做事也不鬼鬼祟祟,顶多是披了个马甲,怎么就有罪到做的事全归于虚妄了,被别人如此否定,他是不是该痛哭一场?
他这里还有心思在心里琢磨,沈道全却已怒极反笑,沉声道:“你口口声声恶言频出,莫非真如旁人所说是那等蚁附蝇趋之辈。”
他不等欧通海反驳,又急声说道:“须知这世上多的是‘行也无邪,言也无颇’之人,你却凭空污人,十几年学习圣人言语皆已喂与狗了吗?”
谢景行瞠目结舌,他原来还以为那沈道全生得一脸正直面貌,之前说话也算是温文尔雅,可比不上欧通海气势如虹,更及不上欧通海咄咄逼人,该是会被欧通海当做踏脚石博取一番名头。
却未想看似被步步紧逼的沈道全,这时却反倒针针见血,先是说欧通海是那本攀附权势之人,后又言说他行为不端说话才如此偏颇,甚至是指名道姓他十几年苦读全当是喂了狗,否认了别人十几年的努力,说得严重点,他可以说是直接将一顶偏听偏信的帽子挂在了欧通海的头上。
这哪里是会被人当做踏脚石之人,分明是他看走了眼。
欧通海勃然大怒,踏步向前逼近沈道全,正欲反驳,“你”
边上去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你们此时不回课室等着夫子教习,为何还聚于此处?”
如同针尖对麦芒的气氛,倏然一松,所有人都朝着声音来处看去。
欧通海的声势也被打断,怒目看过去,却见到一鹤发老人带着两名女子,在上方台阶上垂目看着他们。
谢景行在人群之后,也跟着看过去,过来三人中两位女子他居然都认识,一位是文清苑有过一面之缘的女校书苏曼青,另一位赫然是黄娘子。
黄娘子随着其他二人走下来,身着一身上青下黄的长裙,头戴金簪,腰挂玉石,俨然是一幅贵妇人打扮,全不像是府学中人,边上苏夫子还是穿着府学的夫子制式圆领长衫,浅笑不语。
其他人都被过来的他们吸引了注意力,黄娘子只作若无其事看了一眼谢景行。
黄娘子会出现在府学的原因不做他想,该是来同府学谈送期刊到课室一事,也不知她和祝世维是如何商量的,旁边那位老人应该就是府学能做主的人了。
不等他多想,其他人已经齐声叫道:“山长安。”
原来他就是通州府学的山长,山长看着五十余岁年纪,同祝世维年纪相当,既然是府学的山长,那最起码也是同进士出身,官学的山长可不是随便那个人就能当的,需得同进士及以上功名才能担任。
山长走进后,并没有在先斥责众人,而是温和问:“你们方才在此作甚?”又细细看了他们,“你们也都不是一个课室的学子,怎么偏偏聚到一起了?”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他们私下争论倒是不觉有什么不对,可是闹到山长面前,他们却觉得有些不该,就连欧通海也往后退了退没敢说话。
反倒是沈道全将手里的期刊一紧,前进两步到了山长面前,拱手行礼道:“我原是同好友在读天下商行发表的期刊。”
他将手里被撕破的期刊呈给山长,山长将之接了过去,先看了一眼黄娘子,然后才翻看那被撕成两半的期刊,说:“好好的书怎会变成如此样子?”
欧通海脸上露出些心虚,沈道全却不管他,而是直接说道:“我与同窗正谈论此中诗篇文章,没成想欧通海却忽然找了过来,言道我们在府学读书,该是将心力集中在四书五经、圣人之言上,不该汲汲于诗集之中,我同他争辩了两句,一时不慎被他将期刊撕裂,之后我们二人就争辩了几句。”
接着,沈道全将刚刚两人的争论复述了一遍,他记性也好,几乎是一字不差地将刚才两人的话当着山长几人面背了出来。
山长将书拿在手里眼里,闪过一丝心痛之色,看向欧通海,问:“此事是否如他所说?”
欧通海也只得过来,低头道:“却如他所言。”
山长道:“期刊中刊登的虽不是圣人语,可其中有华夏诗篇,也是被众人争相追捧的,身为读书人怎可如此不爱护书籍。”
欧通海立即拱手,弯腰解释道:“学生不是故意将期刊撕裂,只是失手。”
山长定定地看着他,欧通海觉得自己隐藏的所有不堪示人的想法全都袒露于山长的眼底,他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低下头再不敢看山长。
山长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看向了其他学子,问道:“在此诸人中,对天外居士所书似乎有些分歧,诸人真认为天外居士不堪吗?”
在场所有学子面面相觑,却未有一人敢说话。
谢景行站在后面,刚刚在场学子几乎是旗帜鲜明地分成了两派,现在被山长问起,居然一人都不敢冒头。
山长自过来,都未曾吐露一丝一毫对天外居士的看法,底下学子确实不知该如何言说,要是刚好想法同山长相反,那之后又该如何在府学自处?
看来不管是哪里的学生心里都有些小九九,也都怕老师,甚至在古代这种尊师重道的环境下,尤其害怕师长。
谢景行正暗自思量,却忽觉一道视线看向了他,他明明待在最后,此时大家不该都被山长震慑,怎么还有人关注他?
他疑惑地看过去,居然是山长投过来的视线,谢景行心中闪过一丝不妙,不是,他和山长才是第一次见面,又是什么地方招惹到山长关注了?
只见山长拈须一笑,“谢景行,你如何看?”
谢景行脑袋都麻了,他不该出名如此吧?连通州府学的山长都认识他,就算他出了一套《四书五经集注》,那在山长这种考过春闱的进士看来,也只是在卖弄小儿之言,不该被他们放在眼里。
他不知山长是如何想的,其他人也不知,纷纷顺着山长的视线看过来。
旁边寇准规和孟冠白更是早已盯着他,见他不语,孟冠白在他身后悄悄将手伸到他后背推了他一把。
他只能顺着学子们分开的人群走到山长面前,同样拱手行了一学生礼。
问他如何看待他自己?这个问题他该如何回答?言道好,他也过于自恋,要说自己不好,他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他虽然不是什么自视甚高之人,却自有一股心气,怎么会甘愿自贬自身?这比让他写篇八股还难。
孟冠白几人还在人群之后,看着谢景行往前去了,孟冠白用手肘碰碰寇准规,悄声问:“猜猜谢兄他会如何说?”
自从府学里学子对天外居士的态度出现分歧后,他可是从未听谢景行说起过此事。
寇准规没有说话,却是丘逸晨道:“谢兄当然同我一样,是站在天外居士一边的,我手里那本期刊还是谢兄送给我的,而且不是说了屿哥儿是天下商行的小少爷,期刊又是天下商行发售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孟冠白眉毛一抖,用手里的折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我居然将这回事给忘了。”
苏夫子是第二次见到谢景行,他仍然眉目清俊,面若冠玉,脸上挂着翩翩的笑容,好一副少年毓秀,风华过人之态。
被这么多人围着,也坦然自若地受着众人的盯视,气定神闲,轩昂气宇,这人便是屿哥儿的哥哥了,苏夫子眼含赞赏。
黄娘子微微一扯唇角,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她倒要听听谢景行这次要如何分说。
众目睽睽之下,谢景行脑袋急转,昨日屿哥儿的一番话忽而浮于脑海。
所有人还在等着他开口,谢景行却看向了苏夫子,问:“我听说昨日文清苑也因天外居士辩论了一番。”
苏夫子脸上笑意更深,“确有此事。”
谢景行笑道:“学生不才,只觉得昨日文清苑那位学子所说之话极有道理。”
山长好奇道:“何话?”
哪里就只他一人好奇,所有人都起了兴,更是紧盯着谢景行。
屿哥儿的话就深刻在他脑中,半字也没忘,谢景行将屿哥儿的话一字一句说出声,自豪之意溢于言表。
满堂寂静。
黄娘子神色不动,眼里却闪过一丝更深的笑意,这小子倒是机灵。
山长很是惊奇,转头看向一旁静默不语的苏夫子,“此言真是文清苑那边学子所言?”
苏夫子点头道:“当真,乃是新入学不久的一名学子所说,此子名为宁屿。”
屿哥儿在府学入学时,未用真名,而是化名为宁屿。
山长眉间带笑,“未曾想过文清苑那边居然还有如此身负咏絮之才的学子。”
黄娘子听得此话,再没控制,冁然而笑,她虽只爱商贾,不通诗书,偏偏她还在长公主跟前伺候时,听得驸马爷用“咏絮之才”夸过长公主,知道这是在夸屿哥儿有才华、有智慧,她当然很是高兴。
屿哥儿真是同长公主一脉相承。
山长没注意,又转头看向面前学子,“大家听得此言,心中有何看法?”
其他学子才从谢景行的这一番话带来的震撼中回神,亏的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之书,还想要科举入仕,却没想到居然不如一位哥儿看得透彻。
沈道全脸上带着丝敬佩和倾慕,惊奇道:“能说出如此之言的学子,该是腹有诗书之人,真乃当今扫眉才子。”
后面大多学子纷纷赞同。
欧通海掩面羞愧道:“是学生狭隘了。”他又惊又羞,整张面皮通红,忍不住以袖遮面,深深垂下头去。
丘逸晨在后面撇撇嘴,看了一眼谢景行,忍不住问:“孟兄,谢兄真与屿哥儿之间有情吗?真不是普通哥哥弟弟之义?是不是你弄错了?”
孟冠白怜悯看他,拍拍他的后脑勺,“你就别抱期望了,放弃吧。”
丘逸晨甩甩头,斜了他一眼,回看向前方的谢景行,不情不愿地道:“便宜他了。”
等众人安静下来之后,山长才不紧不慢地说:“看来大家心里此时已经有了答案,我便不再多言。”
接着看向旁边的黄娘子,说:“这位黄娘子乃是天下商行的话事人,她此次前来便是与我商议有关期刊的事宜,她准备日后待每期期刊发行时,由天下商行出资出力,往府学每间课室都送五本期刊,供府学学子赏读。”
苏夫子也道:“不拘汉子还是女子哥儿,所有课室,天下商行都会一视同仁,每间课室都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