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
正当晏辞想要不要说点什么,一个声音突兀地凭空出现在他们身后,几人皆是回过头。
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后门外面那块凸起的岩石上,依旧一身宽松的紫袍,似乎是晨起的原因,今日并没有抱着那柄浮尘。
五官精致如画,眉宇间淡然若清风,正是延清真人。
这人怎么每次出现都无声无息的?
方延清很显然是在找归鹤,看到了突兀出现在后山的两人倒也没有太多惊讶之色。
见到晏辞后微微颔首,再一眼便看到他身后的林朝鹤,瞳色浅淡的眸子一缩,接着便移开了目光。
他没有去看林朝鹤,而是转向晏辞,开口问道:
“施主怎么来了?”
晏辞这才想起来,这座道观至今还是不私自接待普通百姓的,所以他们目前的行为属于绕后偷入,并且还被抓了个现行。
气氛有些尴尬,好在这道人脸上依旧一如往常那般平淡,看不出悲喜,但是也没有责怪晏辞的意思。
方延清低头对归鹤低声道:“灵台观不单独接待外客,带施主下山吧。”
归鹤听话地点了点头,他对晏辞本来就很有好感,虽然年幼,这时也觉得气氛不大对劲起来,于是拉住晏辞的手:“大哥哥,跟我走吧。”
晏辞狐疑地看了一眼方延清,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嘴角微微紧绷,仿佛在做什么挣扎。
晏辞回头朝林朝鹤示意了一下,后者脸上依旧带着不变的笑意,脚下没有动,朝晏辞微微颔首。
晏辞这就明白了,很明显这两个人认识。
他也不是好事的人,于是任由归鹤拉着离开。
观中的诵经声依旧不绝于耳。
方延清一直看着别处的目光终于落在依旧笑眯眯的林朝鹤身上。
他脸上一向淡漠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微的不自然,仿佛平静无痕许久的湖面被不知何处来的清风惊起一圈一圈涟漪。
林朝鹤却是十分自然地笑道,像是在对老朋友般:
“那小道童是你收的弟子?叫什么名字?”
方延清瞥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
随着山间的风声,他慢慢地开口,声音凉的堪比月色,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大人不在灵霄上清宫陪圣人讲经颂典,怎么回这小小的灵台观了?”
林朝鹤自然地将手拢在袖子里,他身姿挺拔站在晨风中,就像山间的一棵翠松,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
他的眼睛看向方延清,一向不含情绪的目光中难得升起一丝温和,音色清朗:
“十载未见,师弟见了为兄怎么还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
方延清不为所动,那张秀美异于常人的脸上愈发冷漠。
他眉心微蹙,半晌才开口:“十年前你执意随圣人入世时,师父便说从此观中再没你这个人,这声师弟还是莫要叫了。”
“况且你既然不认同师父的‘道’,何必还唤他为师?”
林朝鹤明显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过纠缠:“师弟,我已经解释许多遍了,时局变迁,师父的‘避世’之道已经不适合这个局势了。”
他看着方延清:“明明你的才能不在为兄之下,为何非要将自己困在这方寸之中?”
“既然道不同,便多说无益。”
林朝鹤被这样不客气的打断,却也不恼,哈哈一笑:“无妨,不说便不说,可如今到了师父的祭日,我回来给师父上柱香,师弟也要拦我?”
方延清秀美的面容上丝毫没有缓和,他摇了摇头:“你走吧,师父若是在世,不会允许你踏进这个门。”
林朝鹤很轻地笑了一下:“虽然师父不愿认我这个弟子,可是师父每年祭日我都在上清宫焚香百日,诵经祭拜师父,虔诚之心天地可鉴。”
方延清听了他的话,移开了目光,神色间涌现一丝悲凉,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那你,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执意下山?师父让你在观前跪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改变你的想法,自你走后,这里便成了什么所谓的‘圣地’,还被改造的不伦不类。”
他看着身后那些金顶,早已没有从前那古朴庄严的痕迹,连同他记忆里幼时与师兄们在观内玩闹,或者在梧桐树下一同讲经的场景,也一同化为齑粉。
方延清转过头,看着面前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人:
“你如今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林朝鹤神情未变,平静解释说:
“三皇子病了,我此次以寻药为由暂离灵霄上清宫,就是为了找寻转机之法。”
方延清听罢冷笑一声:“可我观北方星象,中天紫微帝星周围的北极五星,有三颗原本呈三足鼎立,可是日前,其中一颗‘太子宫’式微已成定局。”
“余下两颗,一与北方玄武象呼应,一与南方朱雀象的翼宿相对应,隐约呈现抵角对冲之势。”
“若是我推算的不错,三皇子这‘病’怕是好不了了不但好不了,等他殁后,朝中必起动荡。”
林朝鹤莞尔:“师弟的占星卜筮之术一向比为兄强许多,为兄所能得知的事,师弟又怎么会不知道?”
“你说得不错,这三皇子是皇后唯一所出,本是东宫唯一人选,奈何其命昭昭,非国运可镇,不出意外,不到明年年中便会魂归道山陛下子嗣单薄,如今成年的皇子中,便只剩下秦王和瑞王有继承大统之资。”
秦王乃圣人长子,骁勇善战,多次立下战功,按照“无嫡立长”的原则,理应入主东宫。
次子瑞王乃圣人最宠爱的贵妃所出,为人温文尔雅,及冠之后便被圣人赐了燕朝最富庶的州县作为封地。
他正色道:“陛下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即使尽我所能,也只是勉强吊着其性命罢了,如今三皇子又有病衰之势,朝中夺嫡之争只会越演越烈。”
“我身在其位享受朝奉,自然当为陛下分忧解难。”
他淡声道:“这天下只能有一个太子,夺嫡之势若是稍有差池,上到庙堂下到江湖,皆会被牵扯其中。”
“所以你想定下下一颗‘帝星’?”方延清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别忘了,高祖开国时定下的律法,钦天监之人只掌卜筮吉凶,不可干涉朝政。”
“我的确不能啊。”林朝鹤笑得很坦然。
方延清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低声问:
“所以你这‘寻药’到底是寻的什么药?”
到底是什么让你甘愿冒险独自一人离开灵霄上清宫的?
方延清忖度着,目光投向刚才晏辞离开的地方。
林朝鹤知道他所指,也不隐瞒:
“去年元日我在钦天监守岁时,以次年国运问天,奈何天象迟迟没有给我想要的回应。”
他张开手,如水般质地的宽袖垂下:
“直到六个月前,再次在占星台观星卜问,意外发现东南方向出现一颗星辰。”
“这颗星辰虽处于偏僻的一隅,夹在东方天市垣和南方太微垣之间,可是光芒不仅没有被掩盖,反而愈发增胜。”
“由于这颗星出现得很突兀,我便让钦天监每日记录其势,眼见其数月之中光芒不减,反而有增长之势。”
“而这次出宫,临行前我曾在上清宫夜观星象,到了胥州之后又以蓍草做卦,卦象所指皆为紫微垣东南。天命所引,那时我便知道,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所以,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方延清听了他的话,愈发冷淡,“一个镇上小小的香师,能帮到你什么,让你心甘屈尊如此?”
“他可是贵人。”
林朝鹤面上不仅没有丝毫不甘,甚至眉目间笑意更浓:“贵人,可遇不可求既然是贵人,无论怎么做都不算屈尊。”
只不过“贵人”的想法却是和他想的不太一样,能不能随自己同去还不是定数。
不过无妨,反正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上天让我来找他,那便说明他或许便是可以助我之人。”
方延清叹了一口气,他的目光落在林朝鹤身上,看了看他这个十年未见的师兄,眉宇间划过一丝落寞:“你做这些当真是为了黎民百姓,而不是为了其他什么,你还记得你的道吗”
“心扰则神动,神动则心浮,心浮则欲生。”
欲生则伤神,伤神则失道。
林朝鹤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淡声道:
“待我功成事遂日,所做的一切,便都谓之道了。”
他的目光投向北方,不再看欲言又止的方延清,通透的眸子里映出苍穹之下的山河百态:
“师弟,你不用猜忌于我。”
“我毕生所求,无非是大燕国祚绵长,我道门久盛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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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处,晏辞将栓在树干上的缰绳解开。
“我过些天大概就要离开灵台镇了。”他对站在一边的归鹤道。
归鹤神情间明显有些不舍,大概是平时没人陪他玩的缘故,神情恹恹的:“那以后大哥哥是不是就不会来山上了?等到斋醮之后,灵台观就又要闭关了,诶,好讨厌。”
晏辞坐上马车,看着他瘪嘴的样子,安慰道:“反正白檀镇离这里只有一天路程,等我有时间一定过来看你,到时候给你带好玩的。”
归鹤不舍地点了点头,晏辞于是松了马车准备走,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山上传来的脚步声,晏辞朝着声音看过去,就看见一身青衣的道士施施然地从山上走下来。
晏辞有点惊讶,他还以为林朝鹤去观里访友,应该会在观里住上一晚。
“哦,观里没有空闲的床铺给我。”
他说。
然后斜睨了站在一边的归鹤一眼,归鹤本来见到这人就情不自禁有些紧张,此时更是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林朝鹤笑了起来,丹凤眼里神采奕奕:“怕我?”
归鹤赶紧摇头,虽然这人他不认识,但是还是不要让他不高兴的好,毕竟感觉师父不太喜欢他的样子,肯定很危险
林朝鹤跟着晏辞跳上马车,看了看那里呆呆站着的小道童,按了按斗笠的帽檐:
“照顾好你师父。”
随即马车便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