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对不起。”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元棠遥望着远处,像是在发呆。这辈子她没有对元栋说过什么狠话,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觉得对这个时候一无所知的元栋来说,任何她的苦痛都是苍白的。可现在元栋也回来了,她再也忍不住自己内心的巨兽。她一把将那破碎的通知书打掉。“我不接受。”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你的歉意,我都不接受。元栋听了这话, 脸上浮现痛苦的神色。他觉得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却不给他弥补的可能。“我不想这样的……”他痛苦的抱着脑袋,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他一睁眼就回到十五岁, 大姐也回到了十五岁, 可为什么要让大姐比他先回来?等到他睁开眼,一切都已经朝着他不能控制的地方滑落下去。“姐, 我对不起你。但你相信我, 我真心是悔过的。过去这些年,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弥补你……”元棠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弥补?”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怎么弥补?”面对着这个两辈子血脉相连的亲弟弟, 元棠第一次不给他留任何脸面。“上辈子你上了大学,有了工作, 你怎么没想着弥补我?我挣扎着过日子时候你怎么不弥补我?我活着时候想要的东西你不给,我死了你在我灵前跪一跪就算弥补我?”元栋先是呆愣:“姐你知道灵前……”他赶紧着急着解释:“姐, 姐, 上辈子我是想说的,我也想过让你也去读书, 可……”可生活总是有那么多的意外,先是他忙着工作升职,实在腾不出精力来。后来家里父母重病, 他又动了私心,大姐如果走了,养家的重担就只能压在他这个长子身上, 所以他总想着再等等, 再等等……可等来等去, 父母走了,大姐也四十了, 他心里安慰自己,四十岁了再去完成学业梦已经是天方夜谭,有这个功夫,他不如好好对大姐。更何况,人到中年,家庭的压力也让他喘不过气。元栋紧紧攥着手,他总想着大姐会体谅他的。这是他大姐啊!于是一切就在他一再的拖延下,变成了一生的悔恨。“姐,你给我个机会吧。这辈子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你想要上学,没关系,咱们一起上学。你之前说让我等你一年,我等!我去干小工,咱们攒一年钱就去上高中!”元栋几乎要跪下,眼泪流了满面:“姐,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上辈子迷了心。你别恨爹妈,要恨就恨我。”元棠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她揪着元栋的领子,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元栋,你以为我不恨你?”“我把你当我弟弟,把你当我的寄托和依靠。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多想要读书你能不清楚吗?”“你还说这辈子弥补我?真可笑啊元栋,你凭什么在我面前这样高高在上。你就是个趴在我身上吸血的蚂蟥,是我给你一个机会。没有我,你以为你高中大学能顺利读下来?你借着我的光上了学读了书,不是因为你比我强。而是因为我蠢,我信了家里人的迷魂汤,更信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元棠站起身,明明比元栋矮了一头,却像是在俯视着他。“你记住了,元栋,你是个废物。上辈子你也是个废物,只不过是我的钱,我的付出,让你显得没有那么废物。”“这辈子我不干了,我不需要你的可怜。”“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她心里憋着一团火,那团火炙烧着她的灵魂,她以前想不明白为什么元栋会这么对她,可现在她不想了。元栋迟来的道歉没有用。她就想看着,看着没了她这个长姐,元栋这辈子是否还能如上辈子一样成为爹妈的骄傲,成为弟妹的榜样。当她不愿意再为家里奉献,那和乐美满的一家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元棠离开了。元栋只觉得眼睛酸涩,他是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大姐居然心里藏着这么多的苦。要是他知道,上辈子他不可能昧了良心不跟大姐说。他缓缓弯下身子,把元棠丢在地上的通知书捡起来。昨晚上下了一夜的雨,村道上泥泞不堪,通知书上的字迹已经变得糊成一团。元栋就算捡起来,也知道这封通知书用不了了。他默默了良久,最后终于回了家。刚到家,赵换娣就心疼的给他烧热水:“头还没好呢,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出去。”元栋任由赵换娣给他抹了脸,问她:“爹呢?”赵换娣示意了一下屋里:“躺着呢。”元栋不声不响的站起来,撩开门帘子进了堂屋。
元德发靠在床上,人却没睡着,昨晚上的事还让他焦着心。元栋坐在床头,声音里带着苦涩:“爹,我早上去找大姐了。”元德发翻了个身没说话。元栋:“大姐不肯原谅我……爹,妈说的三百块咱不能要。”他觉得自己既然已经重生,那就一切还有的挽回。“爹,姐给的钱咱们存着,一分都不能花。我上学的学费会自己挣,您放心,元芹元柳也不要辍学。大姐这些年是太苦了,往后就由我来顶起这个家。”元栋吐出心中的浊气,不论怎样,早知三年事,富贵万万年,他上辈子辛劳一辈子,退休时候已经到了处级。重来一辈子,他就不信自己不能白手起家!元德发被儿子的话打动,艰难的翻身起床,咳嗽两声,眼睛里不知道是咳嗽出来的眼泪,还是别的。他攥着儿子的手,声音艰涩:“好啊好啊,我元德发养了个好儿子。”他欣慰道:“你说的对,你大姐给的钱咱们都不花,存着。儿啊,你有出息了帮衬你大姐……爹没本事,爹对不起你们俩……”元栋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眼神无比坚定:“您放心,我会的。”大姐瞧不起他,说他是吸血蚂蟥,他一定要给大姐看看自己的决心!他只是糊涂了一时,绝对不是大姐说的那种吸血废物!元棠进了城,住进了胡燕的宿舍,胡燕还给她送来了两件自己不穿的衣服。“这两件我穿着小了,拿来给你。”元棠看着手上明显是胡燕身形的衣服,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胡燕都帮了她太多。“对了小棠,你开学是不是还要交粮啊?”元棠点点头,白县一中跟她的初中不一样,她初中条件差,没有食堂,学生要么走读,要么都是带干粮去学校,自己用炉子做。白县一中有食堂,跟这时候大多的工厂食堂一样。一种是花钱换饭票,价格贵一些,但比外面餐馆便宜一点。另一种就是自己交粮食到食堂,食堂给你换成饭票,然后一张饭票加两毛加工费。元棠此前存下的钱,预计是打算从家里拿粮食,自己交加工费,这样省着下来,一学期四个多月勉强能撑下来。可现在……元棠手里的钱只有六十多块,交了学费书本费,剩下的两个月都撑不住。胡燕有心想要支援点,元棠却打定主意不要。她这个学要上三年。头一年还有赵换娣要的三百块养老钱。这么多债压在她身上,她反而不能总是问胡燕张口。如果她脱离元家,就是为了靠上朋友,那她跟上辈子有什么两样?在闹了一场分家后,元棠也深刻自省。她上辈子固然是因为家人的威逼,可也少不了自己的一点点侥幸。她侥幸的认为自己的人生可以靠着弟妹帮扶走下去。殊不知人人都不应该把命运依靠在别人身上。胡明的散活已经宣告结束,元棠却有点坐吃山空的危机感。好在她住在地毯厂的宿舍里,很快就让她找到了一个机会。白县地毯厂现在效益还不错,做出来的地毯都是销往国外的复杂花色。这样的复杂花色,也在很早就已经普及了机器化。就是用一个机器去织地毯,人只要盯着机器不出错就行了,胡燕现在就是这种看机器的工人,也叫挡车工。机器如果出现花色问题,或者断线,就要人工去替换线轴。元棠马上就盯准了机会,厂里是三班倒,总有那家境不太困难的工人,不愿意做晚班。于是就应运而生了一种临时工,替夜班。替一晚上夜班一块钱,给的工价不高,但元棠因着和胡燕的交情,很快就给开学之前的日程排满。如此这样,很快就熬到了开学。元棠跟胡燕告别,背着自己的几本书和胡燕给的两身衣裳去学校报道。白县一中据说原来是县城的城隍庙,后来破四旧,把城隍庙砸了,这地方就改了学校。只是学校的大门还是用的原来的,红色高大的门上挂着牌匾。“白县一中”四个字,在元棠眼里格外熠熠生辉。门口早已是熙熙攘攘,县城里重视教育,但凡孩子供到这里,家长都要来送一送。有那扛着铺盖的家长喊着让一让,身后跟着一个手足无措的腼腆孩子;也有那豪气的家长,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一辆摩托车,非要进校园,跟门卫扯个没完;还有那一看就是农村来的,畏首畏尾的父母,紧紧捂着怀里说不定是借来的学费……这热闹人群中,元棠的形单影只并不显眼,除开那送孩子的家长,多数孩子还是跟她一样自己来报道。元棠捏着通知书,顺利找到高一二班的教室。接待报道的老师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老师,她留着齐耳短发,袖子挽起,颧骨高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