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一把推开云咎,再未看身后的婚契一眼,径直朝天坛之下的云海中跃下。风声在她耳畔呼啸,将山顶哗然的人声淹没,天道在她的识海中笑起来:“好孩子,离开西崇山,我将她们的魔魂还给你。”不必了。她想。明曜望着离她越来越近的险山峻岭——如此至高之山落下,总能粉身碎骨,涅槃重生。魔渊无罪,也不需要宽恕。北冥的一切,她要亲手拿回来。花瓣娇嫩, 在天火之下须臾化作飞灰,云咎被明曜推开半步,愕然望着那身着正红嫁衣的少女往山下一跃而逝。那一瞬发生得太快, 简直像是噩梦,云咎感到自己心头一紧,在意识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 便下意识探手去抓明曜的衣摆。可正在此刻,身前悬空的玉简婚书却骤然坠落, 那赤金匕首的刀光自玉简中央劈开,一道熔火般的刀痕恰然劈落在云咎与明曜的名字正中。周遭的时间仿佛暂停, 无数花瓣随着玉简一同在云咎眼前坠落, 重重落在地面。一声闷响,仿若砸开了湖面的石子,光阴继续奔流向前, 喧闹的人声在云咎耳畔炸响,所有人都惊愕失措地望着他。神明孤零零地站在天坛上, 红衣如火, 酒盏倾覆, 残酿沾袖,落花与断裂的玉简落于足下, 像是爆竹烟火燃尽的残骸。那么如梦似幻的瞬间, 却在转眼化为泡影云烟。“明曜!”神侍最先反应过来,她拨开人群冲到山崖边上,撑着巨石向下望去, 却见云海茫茫, 山影幢幢,人影难寻。周遭众神的窃窃私语在此刻传入她耳畔——“这是怎么回事?”“那魔女……莫非是不情愿的?”“不可能啊, 执法神不是这样的人。”“你看到她的那把匕首了吗?好眼熟……”“好像是、好像是凤凰……”“云咎!”素晖在小玉体内,神力受限,只恨自己无法出手,她猛地起身望向高台上的身影,“你杵在这做什么!快去找……”下一瞬,在众人哗然声中,云咎抬起黑眸沉沉俯视而来。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在场所有人,情绪难辨。一息后,他收回目光,微微敛眸,拾起地上的婚契,折身追着明曜的身影朝山下跃去。素晖松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按住心口,可没等她反应过来,却只见周身云海翻滚,与天同高的执法神法相身形暴涨,凌空而现!老天爷!!神域主神的威压当空而下,素晖只觉得喉间一紧,冷汗从背后如瀑而下——云咎这是要做什么?!“呃啊!”同席的神祇一样感受到那种恐怖的神压,纷纷习惯性地逼出神力相抗,可越是反抗,各自承受的威压便更是成倍地增加!不过片刻,席间众神竟然纷纷爆出了法相,试图撕开西崇山结界离去!素晖眼皮一跳,猛地站起身:“大家且慢!今日此事蹊跷,神君并无伤害诸位之心,不过需要大家稍留片刻,以明真相!”“真相就是那魔女逃婚了!那魔女逃婚,与我们有什么干系?!我们是来观礼的,自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凭什么强留!”素晖打眼朝出言那人望去,心头暗道不好。她知道,按照原本云咎的性子,虽然愿意周全礼数,却也不打算大办婚宴,可因为她的恳求,云咎这次也给许多并不相熟,却很有可能与天道勾结的神祇发了请柬。那些神明多是武神,碍着执法神|的|名号前来,内心却并不服气。若是今日婚仪顺遂,他们倒也无话可说,可此时此刻,云咎再想强留这些武神,确实容易引起众怒。素晖沉了一口气,已经猜测到此刻的局面,多半是天道暗中导致的——可天道向来无形无踪,又是如何绕开婚契庇护,令明曜做出这般举动?若有内应,或许就在这在场的神祇之中。素晖皱着眉,探究的目光一一扫视着众人——此刻半数以上的神祇都在云咎的压制之下显出了法相,一尊尊不可逼视的神明相出现在群山之上,仿佛另一处山海,这分明是极美极震撼的一幕,落到素晖眼中,却只觉得恐怖。若是真要动手,西崇山怕是要毁了。“你这样看着我们作甚!”云咎明曜离席,此刻场中唯有这说话的神侍尚可代表西崇山,众武神的视线具落在“小玉”身上,见她一脸凝重而审视的神情,不由得越发不满。素晖眸光微动,垂首道:“众人齐聚于此不易,在下给各位奉茶,请诸位少待。”“待你个头!”一身着劲装的武神当即拍案,举起酒盏就往素晖这处砸来,“西崇山是将我们当囚犯了!”“胡闹!”馥怒然起身,指着那武神道,“邝木你要不要脸!对着一个神侍摔杯子!厉害死你了!”素晖侧身躲过那挟了神力的酒盏,眸色一暗,下意识攥起拳,正要回头,手腕却被一只颤抖着的微凉的手拉住。她回眸望去,只见原本坐在她身旁的文神,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文沁身着一件明绿的宫装,身姿纤弱,眉间微蹙,青丝上簪着的玉钗坠着小小的绿珠,随着她抬手的动作微微摇动,像是一根随风拂动的柔弱小草。她多年未封正神,在神界地位很低,特别是崇尚力量的武神,大多看不起她,因此今日在席间,素晖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在角落中寻到她的。与之前在梦境中相见很不一样,今日的文沁看起来十分不爱抛头露面,甚至在素晖表明了真实身份后,也依旧是一脸生怯的模样,全没有在梦境中的自在。素晖当她害怕,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
文沁却并没有放开素晖的手,只低声道:“我知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了,你当日在梦境中寻我,是为了什么。”素晖一怔,没想到文沁居然在此时提起这茬,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敢继续,只硬着头皮道:“好,但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不。”文沁拉着她的力道很轻,却很坚定,她抬眸望向素晖,“你不是想将他们留下吗?如今正是时候。”“……你想做什么?”素晖反应过来,“婚契已毁,当心天道……”文沁却笑了一下:“素晖,你难道没有发现,婚契的庇佑之力并没有完全消散吗?”“什么?”素晖微怔,试图去感受周边的神力波动,可在场显出法相的神祇太多了,云咎的神力威压又强又乱,搅合在一起,根本察觉不到婚契之力。文沁回望像众神,发现在场似乎只有自己一人感知到了婚契之事,长睫微颤,垂下眸,眉间闪过一丝愁色,随后像是下定决心般道:“那就……不太妙了。”素晖不明白她的意思,正要劝她莫要轻举妄动,手却被文沁轻轻松开了。在众神的注视之下,文沁撑着桌案起身。她自席宴角落缓缓走出,迎着诸神法相,有些怯然地小声道:“各位稍安……文沁……有话想说。”那掷盏的武神被馥吼了一顿,碍着她的辈分不敢造次,如今见文沁与那西崇山神侍私交极多,以为她也是替云咎说话的,怒气便又“噌”地直窜而起。武神邝木重重拍案,怒道:“你是何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馥的火气也上来了,一撸袖子一叉腰,刚要再次开骂,却被文沁接下来的话止住了。只见那纤弱温婉的女子微垂下眸,朝邝木屈膝一拜后又直起身,她腰背笔挺,如青竹般佁然不动,声音也柔,像水一样,没有任何压迫感。“神君,”她朝邝木微微一笑,“抱歉。”下一瞬,无边书海墨香如浓云倾覆,自她身后骤然铺开,一个长发披散,身披草色外袍赤足而立的神女法相,自书海中缓缓显现。祂转头与邝木那尊怒红的武神法相相视,指尖微动,在左手的书卷旧草上写了个字,然后轻飘飘地甩了下来。邝木惊呆了,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她是什么时候封神的?!神界怎么从未听说!”“她的书都看完了?天道没有消息啊!”“天呐?这就是那个八百年没看完一本书的花瓶?我、我都忘记神族还有这号人物了!”“不可能啊!她怎么可能有如此法相?!”然而更令众人震撼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只见那张破破烂烂,无人瞧得上眼的书页飘荡着,轻轻落到了邝木法相的手中。武神紧皱着眉头,死死盯着那狂草般凌乱的字迹看了许久:“滚?”他眉头紧锁,在分辨出这个字的瞬间青筋直跳,发出一阵暴喝:“你个死婆娘!还是个文神!有没有礼貌!”邝木法相高举手中长枪,正要动手,却只听“啪”地一声轻响。文沁背后的法相将手中的旧书丢入书海,歪头看了对面的武神法相一眼,轻轻笑了起来。在她温柔似水的目光中,那武神本尊连同法相同时消失!变……变成了一个……不停滚动的酒盏。所有神明猛地站起身,就连向来淡然的素晖也惊愕地睁大了双眼——只见那酒盏不停旋转着,顺着山道一路滚远,越滚越远……伴随着邝木粗犷的尖叫,转得像是个手舞足蹈的圆影,很快消失在了众神眼前。真的是……滚了啊。“你、这是做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封神的?”与邝木临席而坐的武神语气仍然很冲,可对上文沁的目光,却底气不足得连讲话都有些结巴了,“从、从未见过哪个文神能……”“从未见过哪个文神能碾压武神,对吗?”文沁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几分郁色,“你不该问我做了什么,而是该问天道做了什么。”她默了默,最终还是憋不住内心慢慢生出的恼火,气道:“四书五经是书,人间的话本子也是书。我明明看个几万册话本子就能封神……祂非让我去读什么史书!”她回忆起自己过去八百年的悲惨人生,越说越委屈:“那真的是读着很恶心啊……”众神倒吸一口冷气,表情各异,最后在理解了文沁的话中之意后,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声:…………啊?! 困山间(一)明曜清醒的时候, 周遭是一片阴沉的黑暗。在那片黑暗中,暴雨声旷远,仿佛从千里之外的地方传来。潮湿阴寒的凉意自足底蔓延而上, 明曜蜷了蜷身子,双足旁金石之声碰撞,带起冷然的链声。明曜浑身一僵, 伸手摩挲过去……顺着脚踝的镣铐,一路摸上了一条粗长的, 连接着石墙的铁链。她身体微微颤抖,尝试着调动本相之力——然而体内灵气依旧空荡, 别说是涅槃之后的凤凰之力了, 就连挣断那铁链的力道都没有。明曜俯身抓住镣铐,另一只手紧紧按住前额,绝望地发出了一声小兽般的呜咽。她现在在哪儿?是谁囚了她?是天道吗?可是……她为何没有涅槃???西崇山巅何其高耸……她明明记得……正当明曜思绪混乱, 毫无头绪之际,只听远处的雨声中, 一声类似山石落定的闷响传来。雨声被隔绝了许多, 周遭更显寂静。明曜紧握着镣铐, 自黑暗中循声望去,却见黑沉沉一片的前方, 忽而出现了一抹幽幽的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