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她婚服的袖中?!明曜将匕首放到桌案上,转头去唤小玉,可当她看清楚身后的一切,顿时冷汗如瀑而下。这……不是在西崇山啊!不知何时,明曜竟身处于一处雪洞般的宫宇。她置身大殿中央,周身却并没有任何陈设,一切雪白空旷,神光庄严,只有大殿高处的盘旋着一只有金红色神火幻化的凤凰。明曜仰头看着那只凤凰,眉头微蹙,那瞬间居然觉得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禽,居然和自己的本相也有几分相似。“明曜。”一道清润温和的声音身后传来,明曜寻声望去,只见一名银发红衣的男子自大殿那处的雾色中缓缓现身。明曜确定没见过这个人,可那声音,她却再熟悉不过——之前她回溯冥沧的记忆,在那个蹩脚的小院幻境消失之后,就是这声音告诉了她招魂的方法!她愕然望着眼前身材高大的男子缓缓靠近自己,后退了半步,目光颤抖着落在他的脸上。离得近了,她才惊觉——这张脸、这张脸她也是熟悉的!平心而论,不论是明曜还是冥沧,兄妹二人的长相都是那种一眼惊艳的漂亮。只不过明曜性格柔软,因而将长相上的攻击性淡化了很多;而冥沧则因为性情割裂,又阴郁感太重,也时常会让人无视其容貌的优势。而眼前的男子,竟然拥有着一张和他们足有八分相似的容貌!来人仪态高雅端正,额前一点金红神印,举手投足间尽是说不出的风流漂亮。他的身材非常高大,和冥沧相似,但通身却没有双头蛇那样的阴郁强横,因此便有些压不住容貌上逼人的惊艳,隐隐地,让人觉得有几分女气。可偏偏就是这分女气,使眼前这男子与明曜的长相,更多了几分神似。明曜望着他的脸,宛如自照,实在觉得过分诡异。她又默默后退一步,心生警惕,连语气都不抬客气:“你是谁?”男人停下脚步,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他脸上没有被冒犯的神情,却显得有些悲伤。片刻后,明曜听到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道:“是爹爹啊。”纵然早已有所预料, 但明曜在听到红衣男人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仍然产生了莫大的惊澜。她怔怔看着眼前和自己有八九分相似的男人,抿着唇久久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男人叹了口气,妥协般道:“我名煜初。”“煜初神君……”明曜回过神,轻轻喊了父亲的名号, 朝他客气疏离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面对自己的血亲, 与在幻境中第一次见到母亲,或是第一次遇见冥沧时相比, 明曜对眼前这个男子却始终亲近不起来。甚至……还带了几分莫名的警惕。两人相对而立, 煜初看着明曜的目光温和而哀伤,又包含着显而易见的歉意。那双眼瞳的颜色比明曜微深一些,因此更显得多情。因此, 即便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的生父,但明曜面对着这样的目光, 依旧有些尴尬地偏过了头。她紧了紧掌心的匕首, 将它抬起来:“这把刀……是神君的物品?”“曾经是, 但它如今属于你了。”煜初抬起手,周遭云雾聚散, 须臾之间便幻化出了一案两席, 他侧身示意明曜落座,似有种想要与她长谈的意思。明曜深深吸了一口气,俯身落座后, 才缓缓道:“我要与云咎成亲了。他……是如今的执法神。”“我知道。”煜初垂着眸, 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他是个好孩子。”他顿了顿:“你们之后会很幸福的。”直到此时, 明曜莫名其妙紧绷的身体才逐渐放松下来,她也朝煜初露出了一个真诚得多的笑来:“谢谢您。”煜初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明曜手中的金红色匕首上,自然无比地切换了话题:“这个匕首是由我本相真身的神火炼制而成,削铁如泥,可断万物。其威力之大,若落于大能手中,只消轻轻一挥,甚至能够弑神。”明曜指尖微颤,握着刀鞘的手几乎不稳:“您这是……什么意思?”煜初深深看了明曜一眼:“你现在的力量十分孱弱,若你执意要嫁给云咎,这种情况也并不会好转。明曜,这把匕首算是我的本命法器,如今它属于你,自然也会顺从你的心意。若哪天你愿意拿回自己的力量,它可以最大程度地帮到你。”明曜被这段话绕得晕头转向,可内心的不安却逐渐增多,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对父亲心怀警惕的原因——煜初也是神族之人,甚至也可能是天道曾经的心腹之一,她并不敢确定,父亲如今的立场究竟属于哪边。“拿回自己的力量……和与云咎成婚,难道有什么关系吗?”明曜字斟句酌地道,“我只知道,招魂之后,我身体遭受反噬,只有与神明结契,才能恢复健康。”煜初摇了摇头:“凤凰有涅槃重生之能,只有受到天火炼化,才能真正获得全部神力。我本相真身正是凤凰,你是我的女儿,自然也有这种能力。”“原本,你有两次机会可以涅槃。一次是千年前被天道追杀,落入北冥之后;另外一次,便是这次招魂反噬的契机。”煜初声调平静,神情也没有半点变化,仿佛早就料到着两次机缘的错失,因此也并不遗憾。“这两次……是冥沧和云咎救了我。”明曜轻声道,“那样的情况,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理。”煜初温和地看着明曜:“是的,这是比涅槃重生更难得的机缘。”“所以您的意思是,和云咎结契之后,我与神明共享永寿——这也就意味着,我便不再有可能获得涅槃的机缘,获得全部的力量?”明曜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而您给我这把匕首,是认为我之后会后悔。会用这把刀……斩断我和云咎的婚契?或是……自我了结?”明曜微微眯起眼,目光变得有些锐利,而煜初在她的凝视之下,却仍然保持着最初平和的姿态:“明曜,它已经属于你了。不管是将它束之高阁,还是用于何处,都是你的自由。它的存在,只不过是给了你一个选择罢了。”“可是……你看起来很笃定。”明曜注视着眼前这个外表年岁与云咎也相差无几的男人,于电光石火之间,意识到他的平静和悲伤似乎都有迹可循。就好像,他看似给了她一个选择,却早已预知到她会迈出哪一步。明曜缓缓道:“我预知的能力,也是从您这里继承的?”“你比我想象中更快地意识到了这点,”直到此刻,煜初脸上才露出了一点讶然而欣慰的神色,“没错,明曜。我预知到你之后一定会用到它。”明曜抬起眼,眸中闪过些许坚定的冷意:“既然如此,神君何不将前因后果同我尽数说明?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她顿了顿:“是因为……天道?”煜初沉默了一瞬:“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明曜露出了一脸洗耳恭听的神色。煜初是上古凤凰,天生神火,可焚尽万物。其双眸堪破过去未来,可回溯光阴、预见未来。他是神族第二任执法神,因为这种特殊的能力和战力,成为了天道手中的一把刀、一面镜。神明或许都是孤独的,高居九天之上的凤凰也是如此。他从小被天道陪伴着长大,将祂当做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甚至是父神。从小,在凤凰尚未涅槃之前,他就会将所有预见的未来告知于天道——哪个神族即将飞升正升,哪一处疆域又将诞生新的神祇……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些预言会带来什么,因为彼时的他还孱弱,尚算不上一把天道瞧得上的刀。直到有一天,九天十境雷电交加,骤雨如瀑。年幼的凤凰从未见过这种景象,害怕地呼唤着天道,祈求祂的陪伴。祂终于出现了,语气却前所未有地沉冷,他第一次告诉凤凰,这是神祇陨落的天象。“吾的执法神死了。”天道说,“小凤凰,你去历劫吧,历劫回来,吾封你神族至高的权柄和神力,吾将一生陪伴着你。”煜初对权柄和神力不感兴趣,可他很是希望有人能一生陪伴他,哪怕对方只是天道虚无缥缈的声音。他义无反顾地投入人间历劫。凤凰与其他神族不一样,煜初又是天地间第一只凤凰,因此就连天道都未曾察觉到他的不同。其他神族在人间历劫身死之后,要么回归神族受封正神,要么轮回转世再次历练。只有煜初,在人间身死之后,直接涅槃,获得了连天道都始料未及的强大神力。“我带着那一身神力返回九天后,天道非常愤怒,愤怒得几乎丧失理智。那是祂第一次降下雷劫处罚我,祂说我悖逆了祂。”煜初神情平静地讲述着那一段过去,仿佛在诉说着旁人的故事。明曜不解:“您获得了那么强大的力量,分明是件好事才对。为何天道反而会生气?”煜初道:“起初我也不明白,而天道在那次失控之后,仿佛意识到自己行为有损,便更加和善地对待宽慰我。当时我对天道还有孺慕之情,祂同我道歉,我便也很快谅解了祂。”“后来,我成为了执法神,成为了天道手中锋利的刀,我依旧将所有预知都告诉祂,而祂……若是知道有谁会影响神族的地位,便会命我出手处置。”明曜十分怀疑地问:“你竟然都照做了?”煜初脸上划过一丝悲伤,垂眸望着自己的手掌:“嗯,我都照做了。”“没什么好辩解的,我当时就是一味听信天道,将祂的每一句话奉为圭臬,祂让我杀谁,我就杀谁,还当一切都是为了神族的稳固。”“直到有一回,我预见妖族会在未来万年内族群强盛,修炼出不朽的身体,甚至会在之后漫长的岁月中,逐渐拥有飞升成神的力量。”明曜心头一跳,突然想起了什么:“所以……天道让你做了什么?!”“你在魔渊看到的一切,都是我做的。”那是一场血流漂杵的大战,天道无法容许低贱的精怪妖族拥有成神的机缘,于是命令煜初将妖族的一切抹杀在摇篮之中。凤凰带着天火降临妖域,焚尽一切的火舌燎遍妖族三十二城,从戈壁一路烧到雪原。妖族在神族面前孱弱如蝼蚁,又何况是与神族至高战力的凤凰相抗。“我从前从未这样杀过人,对手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在天火面前只能等死。那是一场毫无压力的杀戮,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或许正是因为这一切都做得太过轻易,我心中反而生出了一丝犹疑。”“我不明白,这样的族群究竟有何罪,非要承受如此极端的灭族之刑。仅仅是因为一道预言吗?”明曜冷笑起来:“就算放任妖族修炼,能飞升成神的又有几人?仅因这寥寥数人而屠戮全族,这就是天道。”“我当时……只是觉得不对,但却不明白哪里出错了。”煜初轻声道,“那时我真的想不透,甚至因为我对天道旨意产生的一瞬间动摇而感到惶恐。我只能凭直觉行事。”“所以……我停了天火,用最原始的方式斩杀了剩余的妖族。”明曜的笑意越发讽刺:“对于妖族而言,有何区别吗?甚至死得更痛苦了。”煜初在女儿讥讽的目光下垂下头,他紧紧攥着拳,这样高大的男人,好似又一次回到了当年妖域的断壁残垣之中。“我错了。后来的每一天,我都好像被困在了妖域之中。”煜初深深吸了一口气,“唯一可以宽慰我自己的,或许就是那些未被焚尽的妖兽残肢……妖族的身体有强大的再生能力,只要没有灰飞烟灭,或许会生出新的希望。”明曜忍着自己再一次冷笑的冲动,深吸一口气:“所以,那些希望最后去了哪里?”“我后来一直关注着妖域——不知多少年过去,雪山化了,那些残躯骸骨被冲入江河。”煜初的目光落在明曜身上,温和的,哀伤的,如同一粒即将融化的冰雪,“它们最终流向了北冥。”明曜轻轻屏住了呼吸。煜初道:“那段时间,我已经开始怀疑天道所做的一切,并且拒绝了天道一切旨意,只说要静养。在妖域雪山融化后的某日,我又做了一场预知梦,梦中……我会和魔族诞下两个孩子,他们会弥补我一切过错……会、会成为最终覆灭天道统治的关键。”明曜紧紧握起拳:“只是这样?”这就是你来到北冥,与母亲诞育子嗣的理由?我们的出生……都只是……为了弥补你的错误?明曜心中觉得好生荒唐,她想笑,可嘴角一点儿都抬不起来,她望着眼前那张与自己有九成相似的脸,第一次觉得……这张脸,好恶心。“那我的母亲呢?”明曜克制着情绪的波动,“她是怎样的人?她为何会……与你生儿育女?你知不知道魔族诞育子嗣,甚至需要牺牲母亲的性命?她凭什么、凭什么要为了你的过错付出那么多!!”煜初望着明曜越来越激动的神情,此刻也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他站起身,试图伸手去安抚明曜,却被女儿重重推开。两双相似的桃花眸对视,明曜眼中的愤怒和嫌恶如同利剑刺向煜初。他垂下手,轻声道:“你母亲……是我在魔族遇到的第一个人,我跟她说了我的一切。她便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