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虽然他不曾被谁热切地爱过,可也在明曜下意识的举动中,开始逐渐意识到……她或许是真的爱他,而不是因为少不经事的错觉。在这个判断动摇之后,明曜对他的每个眼神,每个举动,都在云咎心中无限扩大。在她逼他解除彼此间的咒印之时,在她一次次抛下他走向北冥之时……云咎在自己混乱不堪的心绪中,彻底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明曜的一举一动牵绊住了。他的潜意识,正非常焦灼地想要默认她爱他。可他的理智却说——还差一个缘由,一个明曜爱他的缘由。他冷漠、古板、苛刻,被人敬重、畏惧、远离,站在明曜的角度,他找不到自己任何一个被爱的理由。可是,如果他们在一千年前就认识呢?如果他梦境中的那些画面都是真的,如果明曜也曾在梦境中见过一千年前的他……那这是不是,就能够成为那个“缘由”?在呼吸交缠间,云咎从明曜琥珀色的桃花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轻轻抵住她的额头,几近失神地低语:“明曜,你爱我,是不是因为千……”明曜没等他说完,却抬手推开了他。她紧紧攥着膝上的锦被,偏开脸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神明身上的冷香太过浓郁,令明曜的意识昏沉起来,因此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恢复了平静。明曜躲闪着云咎的视线,轻声道:“神君,您不是将我当成小孩子吗?您不是从未相信过我对您的心意吗?”“我爱您,可即便爱您,我依旧决定回到魔渊生活。”她沉默着,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他:“我在北冥,会思念您,信仰您,会依旧爱您,但我不会再离开我的族人了。”明曜的这些话,同样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没有后路,不能反悔,她永远要和北冥站在一起。她从未对不起云咎,从未对不起神族与天道。可是她欠了冥沧一条命,她断绝了北冥如今唯一的出路。——她不能做脑子里只有情爱的自私之人,不管云咎如何,她该有自己坚定的选择。明曜深呼吸,一次次调整着自己的情绪,然后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道:“神君,明曜想请您……之后不要再来了。”她怕再见他一眼,就会控制不住地走向他。云咎微微垂眼,声音有些滞涩:“你的身体……还没恢复。”“没关系的。我这几天已经感觉好了很多,若只是无法动用本相之力,也并没有什么大碍。”她抬头朝他笑了笑:“神君,听说伏尊的神智已经清醒许多,明曜希望他能早日清醒。这样,我也能够早日回到北冥。”云咎坐在她榻前没动,甚至也好似没有看她,可许久之后,明曜听到他轻声道:“但,你的眼睛红了。”明曜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手背上便碎开了一滴温热的泪水。于是她不再回答,固执地偏过头去,紧盯着床榻内侧的雕花。“你不是真心的,”云咎沉了一口气,平静道,“我清晨再来。”明曜依旧没理睬他。直到身后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她才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将自己闷进了被褥。--云咎的梦境陷入了驻足不前的循环,而那个循环的最后,却永远停留在白衣墨发的少年神明,举头望向楝树枝头的那一眼。那画面总如惊鸿一瞥般飞逝而过,因而即使梦到再多次,却依旧看不大真切。虚幻的东西,会延伸出很多镜花水月的想象。他记得自楝树枝头垂落的浅粉色花团,记得青翠油绿的嫩叶和背后湛蓝的天际,记得温柔的阳光,穿透树叶而留下的光线,和落在树干上的斑驳的光影。与那种温和摇曳的光斑一起落下的,还有截飘飘荡荡的白色裙摆。然后一阵风起,视线骤然上移,迅速掠过纷纷扬扬的花叶,掠过少女身上拂动的白裙和银发,掠过她回望而来的面庞……最后,将所有明亮温柔的颜色,混淆成一段没入彩墨的绸缎。绸缎从他眼前抽离,从结尾回到,又一次回到那个暖烘烘的鸟蛋。于是神明一次又一次抱起那颗鸟蛋,将它贴在离自己心脏最近的地方,任其温热的生命,一点点融解西崇山上千年的孤寂。此后的清晨,云咎开始隐藏自己的气息,他常常悄无声息地来到明曜床前,在她寝宫布下充沛的神力,又默不作声地离去。他不再去尝试着探求明曜的内心,反而开始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回了自己飘忽不安的心上。云咎开始自问起他对明曜的感情。他对她的感情,难道是爱吗?如果不是的话,他又为何在这之前,苦求明曜感情的缘由和真伪。若他当真证明了她对他有迹可循,有源可溯的爱,他又会如何呢?可是没等云咎摸清自己的心,东海之中,却又接连发生了两件重要之事。第一件事,便是伏尊终于要清醒了。
虽说此时对于东海事关重大,可到底还在众人的预料之内,可随着主神陨落, 东海一切由伏尊神力构筑的结界尽数消散。与此同时,浩荡天劫自海面之上的万里长空列缺而下,海水当即倒翻, 巨大的浪口如同将东海开出了一处裂口,而那裂口之下,赫然便是乾都主神殿。这一切的发生仿佛只在一瞬间, 明曜跑出寝宫时,已有许多人反应过来, 正四散而逃,如鸟兽散。翻滚的激流从主神殿的方向一波波扩散开来, 哪怕明曜的宫宇离得不近, 也能感到那翻天覆地般的震动。她回首望去,入眼处便是伴随着雷劫倾倒而下的天劫岩浆,那暗红色的物质所到之处有毁天灭地之势, 哪怕是被龙族万代天材地宝堆件而起的主神殿,此刻也在那岩浆的腐蚀下逐渐垮塌下来。明曜虽在千年之前也曾被天道雷劫追杀, 可眼前这不知起因为何的天劫, 依旧让她看得不寒而栗、触目惊心。如果说, 天道在千年前降下雷劫之时,尚顾忌着不曾涉及周边其他无辜者的性命, 那这天劫降下时, 天道已然不再顾忌东海的万万生灵。在地裂般的震动之后,灼热的岩浆开始往周围扩散。主神殿方圆之内的殿宇逐个碳化,落为岩浆之下的尘埃, 而四周的海水也开始急剧升温, 哪怕是遥遥而望的明曜,也感觉到了皮肤上的灼热刺痛。她不知道东海究竟出了什么事, 主神殿又怎会在一夜之间地覆天翻。在东海中,能够引起这种规模的天劫的人屈指可数——伏尊、云咎、冥沧,还有刚来不久的素晖。明曜在脑海中快速将云咎和素晖的名字抹去,心中的不安却逐渐扩大。在她意识中,这四人内只有冥沧不在天道神族的阵营中,可冥沧这些年在北冥设下如此大局,都不曾被天道察觉,又怎会在她招魂之后,做出引来如此天劫之事?!明曜越想越觉得不对,可眼看周围的宫人逐渐逃离,她知道这岩浆不用多久便会吞没乾都,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再多加思考了。如今她本相之力衰竭,在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到华表下,将容纳着魔魂的蛇骨带离乾都。明曜下了决断,便开始跟着逃难的宫人一道往乾都外走。这一路上路途不短,她不仅看到了四散奔逃的宫人侍卫,还见到了许多簇拥着各宫娘娘、龙嗣的侍从。主神陨落之后,东海便彻底陷入了黑暗,东海生灵从小出生在龙神结界的光辉中,一时没有光源,难以视物,便连走路都辨不清方向。明曜一边赶路,一边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小姑娘撞了个满怀,她慌忙扫了她一眼,却见眼前的小姑娘身高刚到她胸口,凌乱的蓝发之下,是一双如海水般湛蓝的浅眸。明曜当即反应过来——这是暮溱的孩子之一。小姑娘眼里带着泪,慌乱地横冲直撞,看到明曜,连话都讲不清楚。明曜一把拉住她的手,拨开混乱的人群往外冲,她早年习惯了北冥的黑暗,在晕头转向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目标清晰。因此即使出发得晚,当她来到乾都外围之时,仍然算得上第一批走出后|庭的人。明曜一眼看到华表下的蛇骨,心脏一沉,她突然反应过来,如果冥沧真的想再做些什么足以引发天劫的大事,按照他的性格,首先也会处理好魔魂,而不会仍由它们依旧摆在此地。那么,引发天劫的也不是冥沧?排除冥沧,伏尊已死,便只剩下了云咎和素晖。可,不可能是他们啊……难道北冥还有其他有如此实力的神魔?明曜心中混乱,快步将身边的小丫头推上鲸骨天梯:“你快走!记得不要留在东海,往远的地方跑!”小姑娘听不明白明曜的话,只知道眼前的姐姐要抛弃她。她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便开始大哭起来,她抬步从已经挪动的天梯上挤了出来,扑过去紧紧拽着明曜的裙摆,口中咿咿呀呀地像是在控诉她。明曜心中焦急,又将她拉起来往天梯处带,然而就在下一刻,一道天雷自高空劈下,倏然便砸在了明曜拉着的小姑娘身上。明曜傻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突然,她只看见夺目的金光从眼前的小姑娘身上迸发而出,巨大的神力自那小孩的周身荡开!明曜被那神力波及,直直朝身后天梯下跌去,幸而下一瞬,一道魔气缠住了她的四肢将她提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