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呼从身后传来,明曜循声望去,却看见了脸色惨白、动作僵硬的暮溱,和自他身旁朝这边跑来的灵沨。明曜朝灵沨点了点头,目光又一次落回暮溱身上。双头蛇具有两种人格,两个魂魄,一个冷静克制,一个则情绪外露、无可遏制,这样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格同时拥有一具身体,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场自相残杀的过程。五百年前,冥沧与真正的暮浔在荒幕外相遇,两相厮杀,双头巨蛇在最后一刻“顺理成章”地被重伤濒死的龙族三殿下绞杀。冥沧体内的两个魂魄释出,冷静克制的那个进入了暮浔的身体取而代之,而另外一个魂魄却连同北冥魔魂一道,被藏于巨蛇骸骨中,随着“暮浔”来到了东海。北冥之外没有魔息,让魔魂一直靠巨蛇骸骨中残留的魔息存活,也并非长久之策。于是冥沧一边在乾都物色合适的躯体,一边试图在东海周边的人间渔村布局,靠获得凡人垂死之际的强烈求生执念,来滋养蛇骨的魔息。可以说,这五百年来,“暮浔”在乾都做了很多事,布了很大一盘棋。而“暮溱”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生孩子,然后再把蛇骨内的魔魂给幼崽灌下去。因此,明曜在看到暮溱出现的那一刻,就不自觉地生出了戒备之心——冥沧在回溯的幻境中,多数都是以偏理性的人格出现,因此她对于暮溱的那个人格实在不太熟悉。她很担心暮溱在看到漫天龙族幼崽的魂魄后,会发疯,会猛烈地阻止她接下来复生龙族魂魄的举动。然而出乎明曜所料的是,暮溱真的发疯了,但对象……不太对。暮溱站在那些魂魄下面,就那样仰着头看了很久很久,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突然红着眼转身,轰然一拳砸在了暮浔的脸上!暮浔被打得后退了几步,还没有回过神,就被暮溱又一次按在地上狠狠来了一肘。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就连天上漂浮着的幼崽魂魄也好奇地转过脸来。有些魔魂焦急地想要来劝架,却在看到明曜表情的下一刻迟疑起来。明曜望着地上两个如同疯兽般互殴的男人,眼底的怔愣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松了口气般的笑意。巨蛇法相随着两人|拳拳到肉的撕打消散,蓝鸟法相扇动的双翼流光溢彩,华美无双,像是另一个坚实牢靠的屋檐。少女站在自己的法相之下,仰头望着自天上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旁,好奇地打量眼前着“血腥景象”的幼崽魂魄,她招了招手,用本相之力将它推到自己臂弯中。“没关系了,”她垂眸望着那个小小的孩子,轻声道,“对不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众人的目光都被暮浔和暮溱吸引开去,恍惚间,明曜却依然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她抱着龙族幼崽回头张望,却发现虽然执法神的法相已散,但云咎却并未离去。他站在她用来回溯因果的法阵边沿看着她,洁白的衣袍垂落,整个人都好似浸染在那莹蓝色的光芒里。本相之力的光点四散在他们中间,仿佛隔了千年万年的光阴,也仿佛隔着一整条无法逾越的星河。神明漆黑的眸子那样沉,那样静地望向她。不知为何,明曜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她读不懂他的情绪,但她觉得,他好像还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发现明曜回望而来的目光,云咎却垂下了眼帘,他后退一步,从那莹蓝色的法阵中离开,雪色的身影像一抹飘飘袅袅的雾气,很快就消失在了明曜的视线中。明曜放开臂弯中的小龙崽, 将目光重新移回缠打在一起的暮浔与暮溱身上。他们没有动用魔息,只是拳脚|交错,任凭拳头和脚踢不断地落在彼此身上, 发出一声声的闷响,可即便这两人早已双眼猩红、鼻青眼肿,却默不作声地, 连一丝痛呼都没有发出。暮浔侧头呕出一口血,目光扫过周遭一群默然看着他们的魔魂, 缓缓直起身,向来平静的脸上, 却忽然露出一丝失控的怫然。又是一拳从身侧袭来, 暮浔一把挡住暮溱的攻势,视线却依旧停留在魔魂的脸上,他深蓝色的眸子沉沉望着他们, 仿若有一团烈火自那双瞳中点燃:“……你们哭什么?”他嗓音低哑苍凉,一字一顿地重复:“在哭什么?”暮溱被他握在掌心的拳颤了颤, 也垂落, 他与暮浔一道望着那些魔魂, 身体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暮浔沉默了许久, 目光安静地在那些魔魂的脸上缓缓移动,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阵法最远处,一个梳着蝶髻的女孩脸上:“你为什么也在哭?”他望着小魔魂, 望着他人生之初听到的第一声执念的源头, 那个女孩站在很远的地方,泪水布满了脸颊, 朝他轻轻地摇头:“对不起,冥沧。”“哦,”暮浔忽然笑了出声,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低下头,又笑了一声,“你们也觉得……我错了?”他回头望向暮溱:“你也觉得我错了?”暮浔与暮溱对视,他望着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好似从中看见了巨蛇另一个头颅的明黄色眼睛。暮溱,或者说生活在冥沧身体中的另一个魂魄——他曾是他磅礴欲望的外化;曾是他痛恨憎恶、日日压制的存在,但也曾与他感同身受、心念相通。他与自己一样,同样后知后觉地因为母亲的逝世而痛苦,因为脑海中无休无止的魔魂的执念而困扰,因为沈寒遮口中那遥不可及的世界而心生向往和不甘。他曾是与他同为一体的,另一个自己。然而如今,望着对方浅蓝色的双眸,冥沧忽然感觉自己竟然读不懂他——多可笑啊,他竟然不明白他“自己”的想法。暮浔一边笑着一边颤抖起来,他望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关节的形状、皮肤的纹路,经络的延伸,对于他来说都是这样熟悉。是啊,他已经与这具身体共存了五百年。他已经与“暮溱”彻底分离了五百年。这五百年的时间,他成了怎样的人?“暮溱”成了怎样的人?那些成为了“东海龙族子嗣”的魔魂,又成了怎样的人?直到此时,他才彻底意识到——那曾经与他同为一体,心念相通的另一个自己;那些曾经在荒幕边,只能通过他交流的,形单影只的魔魂。已经在这五百年的时间里,成为了独立的个体。他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心声,已是在五百年以前了。“……为什么?”青年的声音发着颤,几乎不能完整地发声,他望向暮溱,又望向那些魔魂,“为什么啊?”“五百年前,我问过你们,愿不愿意同我离开北冥,愿不愿意为自己争得一次完整的新生。”“当时你们是怎么回答我的?”“暮溱,将你们种入龙族子嗣体内的时候……你们又是怎么做的?”“吞噬了这些魂魄的,不是你们吗?”“为什么现在后悔?”他转脸看向暮溱,伸手一把掐住对方的脖颈,将他扯到近处失控地逼问,“为什么你也后悔?!没有你我,这些孩子根本不会出生!!当年,你我也是这样蚕食了母亲的生命出生,你我也是这样踏着她的骨血活下来的!你我的血天生就是冷的,为何现在后悔了?”
暮浔的神情扭曲了一瞬,用力按着暮溱往膝下的案几上重重掼下!桌案当即两分,暮溱满脸鲜血地被暮浔从地面扯起又凿下,一下下重击,人体撞击地面的闷响震耳欲聋地回荡在暮浔心头,他像是疯了般盯着暮溱,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何时被魔魂拖开,又是在何时泪流满面。“哥哥。”明曜走到冥沧身前蹲下,她仰头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脸,伸手试图抹去他眼角的血迹,却被冥沧躲开。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低垂的眸中带着浓重的戾气,似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生生抑入喉底:“……别这样叫我。”“哥哥,”明曜看着冥沧,再次郑重地喊了一声,“你和暮浔本身就是一个人啊,他是你的另一面,但他也是你。”明曜的目光落在冥沧紧握着的手上,停顿了许久才道:“对于北冥而言,你或许并没有做错。”“只是……没有其他的路了。”龙崽的魂魄盘旋在明曜上空的身后,有些透明的身躯被法阵莹蓝色的光辉笼罩,像是即将消散在天幕下的泡泡,明曜沉默着站起身,与暮浔、暮溱,与东海的魔魂对视,艰难但却坚定地道:“我们一起回到北冥,再寻求另一条路……把东海的一切还给他们,可以吗?”“让这些孩子在父母族人的陪伴下长大,让他们拥有一次体验人生的机会,可以吗?”周遭陷入了寂静,沉默将时间拉得很长。纵然在龙崽单纯的目光下,大家似乎一分一秒的犹豫,都显得难堪而狼狈,但是依旧没有人回答明曜的话。事实上,这样的场面并不在魔魂的构想之中。在冥沧与执法神的大战过后,当他们被云咎的结界困在沧澜庭的那一刻,魔魂们其实就和冥沧一样做好了灰飞烟灭的准备。执法神铁面无私、执法严明的名声传遍四海,即便沧澜庭中的孩子已经全数被魔魂占据,即便所有人都认为云咎没有胆量出手处置东海全部的子嗣。可是……如果有万一呢?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鸠占鹊巢,真的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吗?没人能给出肯定的答案。但是,纵然做好了灰飞烟灭的准备,当明曜此刻将选择的权利交到魔魂手中,却依旧没人能够明确地回答她。甘愿妥协,接受神明的处置是一回事,可自愿放弃奔波万里、期盼千年、忙碌百年得来的东西,却依旧很难。执念之所以是执念,就是因为放不下。哪怕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对那些龙崽不公平,哪怕知道自己错了,却依旧放不下。明曜在人群中站了很久,对北冥的同情和对龙族的亏欠像是对立的两极,生生拉扯着她,令她在彷徨之余,更生出莫大的痛苦。此时此刻,她全然能利用本相之力,强行将魔魂逼出龙崽躯体,可她……又确实难以踏出这一步。正因为理解北冥所遭受的不公,正因为明白魔族是多么急于摆脱那暗无天日的炼狱,明曜才会在此刻感到如此绝望。——北冥,真的还有另一条路吗?北冥,真的会有属于自己的太阳吗?“寻求另一条路?”冥沧低笑了一声,笑声怆然而苍凉,“谈何容易?”他冷冰冰地看向明曜:“知道为何当年天道要追杀你吗?”“因为你我是神魔混血,因为你身上还流淌着一半魔族的鲜血。你以魔族之躯生存于神界,就是你最大的罪孽!”“你以为此刻你为何能够堂堂正正地留在执法神身边?不过是因为——我当年,已将自身全部的神血尽数给了你!”他恶狠狠地看着明曜:“妹妹,你莫非以为北冥还有第二个魔,能像你一样,堂堂正正地存活于世?”“当年你如何死于深海,你已经忘了吗?!”“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你让我放弃,如何能够!”明曜脸上的血色,在冥沧一句句冰凉的言语中褪尽——她何曾想过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简单。……仅仅只是因为她的血脉,便该受到如此对待?冥沧缓缓站起身,他双眼发红,怫然怒视众人:“凭什么我们生来就要忍受这些不公?当年你们如此忿忿,怎么仅做了五百年的龙族,便忘得一干二净?!”他抬手拾起桌案上的龙族古籍,信手翻阅许久,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冥沧猛然将古籍砸落在一旁的废墟之中,指着地上那些书卷,笑得近乎疯癫:“这些道理,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族,讲给太阳底下的人听的——不是讲给我们听的!”“什么仁善、宽容、以德报怨……神族之人,又何曾对我们仁善!这些看似正确的,亘古不变的道理,难道都是对的吗?!”或许是因为冥沧此刻的神情太过癫狂,语气太过凶恶,原本浮在空中看热闹的龙崽魂魄均怯生生地躲到了明曜身后。明曜紧紧攥着拳,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冥沧最后的那句诘问。千年之前,她曾在陈昭口中听过这句反问,也曾在黑凇寨的经历中见证过这句话的答案——神族于北冥之不公,人间男权对女子之不公,根本而言,难道不是一样的吗?她的手中并非没有沾染过鲜血,如今,又是站在何种立场,去指责冥沧?明曜心绪不稳,蓝鸟法相受其影响,连带着整个法阵都发生了微妙的波动。龙崽的魂魄越发透明,甚至因为感觉到了自己又要再一次离去,便更加慌张地扑向明曜,试图去抱住她的四肢寻求庇护。明曜低头看着那些孩子们,他们的面容在法阵中显得如此鲜活,他们不知道自己遭受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命运,正掌握在眼前女子的一念之间。她疲惫地就地坐下,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绪,维持住法阵的运转。而那些龙崽似乎感觉到明曜心灰意冷的情绪,也开始远离她,试图跑到自己的身躯旁边寻找庇护。于是那些魔族,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小龙朝自己奔来,然后……乳燕投林般扑入他们怀中。明曜看着魔族七手八脚地接住小龙崽,他们脸上的犹豫是真实的,但……愧疚也是真实的。“冥沧,”许久之后,明曜仿佛下定决心般轻声道,“若天道有错,我们便反了天道。但稚子无辜,若北冥彻底抹杀了这些孩子,魔族生生世世,便洗不清这罪孽了。”“那样……我们和天道,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