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声音有些迟疑,他细细地听着,果不其然从少女颤抖的声线中听出一丝不忍:“若只是为了死前一瞬暴涨的契约连接……您为何不直接给它个痛快呢?”“明曜,你这是在可怜一只妖么?”云咎脸上浮现了一个很浅淡的笑,他的漆瞳无声地锁住她的双眼,“你觉得我在虐杀生灵,是吗?”她全然处于他的视线下,身体微不可见的颤抖也被他看得真切。云咎脸上的笑意保持完好,心底的不悦却又纠缠着攀了上来。眼前少女的反应,就是他方才将反悔的权利给予她的理由。年轻的孩子总是很容易热血上头,又毫无缘由地心动。因此,哪怕她前一刻还在向他倾诉爱意,他也丝毫不怀疑,明曜会在认清他本性的下一瞬惊慌失措地逃离。他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他掌握着执法神的权柄整整千年,手中沾染的鲜血恐怕能将西崇山的溪涧彻底染红。他并不在意妖魔的生命,更不会因为一句“罪不至此”便多加宽恕。自始至终,他的耐心和宽容只给过明曜一人。他说过她是特殊的,不仅仅是因为神谕,而是在他看见她的“抓错了!你抓错了!!!公子……侠士……恩公!快停手!!!”村长在一群百姓的簇拥中踉踉跄跄, 神色慌乱地大喊着往云咎面前跑,沙地松软,老者脚下不稳, 差一点就要滑倒在地,却又被身后的村民堪堪扶住。村长仰起头,颤抖的瞳孔中倒映出海面上奇异恐怖的景象, 所有的话语都在这一刻被生生吞回了他的喉底,他眼中泛起恐惧, 颤抖着,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湖仙!!!!这……怎么可能……”眼前暗蓝的海水, 与上空低压的苍灰色阴云相接, 压抑得像是一幅被污墨浸透的画,而在那水天之间的一线,明亮到不可逼视的神火覆盖了绿妖的全身。那火光像是只取了烈焰最璀璨的部分, 仿佛有生命一般,随着那只妖的挣扎不住地跳动、燃烧、扩大, 似要将肉眼可见的整片海域, 并其上的天际一同映彻。可是, 它的光芒毫无暖意,反而带着毁天灭地般的冰冷。一切阴暗的色彩在火光的衬托下, 却越发沉郁。在人间的传说中, 似只有炼狱倒翻,才能叫极致的三种颜色同时存在。一袭白衣的神明冷冷地站在火光前,向不远处终于看清这一切的村民回望而来。他的手掌还沉沉压在明曜的眼前, 坚实的小臂被少女颤颤地握着, 乍一看,竟像是某种挟持着她的动作。云咎在感受到明曜身体战栗的瞬间顿了顿, 他的目光从海面上逐渐开始汽化的妖兽身上一扫而过。随即,神明微凉的指尖在明曜眼皮上快速地点过。神力令明曜陷入了短暂的失明状态,她怔然地立在原地,听到云咎冷淡而带着讽意的声音自身旁响起。“湖仙?”他垂眸望向眼前几乎瘫软在地的村长,“指妖为仙,便能消了你勾结妖邪,为祸害人的罪孽了么?”“…………”村长仰头望着眼前这衣着高贵,不食人间烟火似的青年,默然很久才颤颤道,“年轻人,你处置了那只借胡嫂之身伤人的妖邪,我们都十分感激你。可这也不意味着,你能信口开河,栽赃我等。”“何况……眼前之物实非妖邪!而是救我等脱离苦海的湖仙啊!”云咎闻言挑眉,不急不缓地淡笑:“哦?它如何使你们脱离苦海?”神明背后,那绿妖已在滔天的神火中被烧得难以动弹,周身水草般的躯干由外向内地寸寸干化,最终在冲天的火焰之中,化为了虚无的烟气。云咎不为所动地盯着眼前的一众百姓,语气平淡到了极致,带着种慢条斯理的感觉:“不说实话……你们的湖仙,可再也救不回来了。”神火燃烧的声音,混合着海水拍岸之声不间断地回荡,百十村民神色复杂地望着颓然的村长,如出一辙地默然了下来。那向来精神矍铄的老人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下来,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半晌才道:“公子先停手,您要知道什么……我会如实相告。”此言一出,绿妖周身的火苗骤然消散,云咎平静地注视着那个老人,简单地吐出几个字:“以老为祭,一举两得,是么?”村长不期然他一开口就是这样一问,当场愣在原地,心中编排的一切话语都吐不出半句,只强笑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神火骤然又起,绿妖顿时如同一只被丢入油锅的活鱼,在众人面前挣扎着高高跃起。村长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闭上了眼:“您干脆将它了断了吧。”“脱离苦海?湖仙?村长,您对您的信仰也太不虔诚。”云咎失笑摇头,他微微抬起手,掌间流光一闪,一把白金色的长剑就这样轻轻点在老者的眉心。冰冷的威压自云咎周身散开,他深不可测的眼底仍然带着笑,语气却倦倦地,似再懒得与那老者纠缠:“老人家,或许是我给了你太多狡辩的时间,你真当我奈何你不得么?”万物皆有法度,神明纵然拥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能力,却并不能轻易向凡人出手。作为执法神,云咎对这点再清楚不过,可他此刻并没有耐心,在此地陪着这群满肚子私心妄念的小人啰嗦。冷利的剑锋贴着村长的眉心缓缓往下,冰冷的剑光似下一刻就要洞穿他的喉咙。神明沉敛的威压如同骤降的寒意,使海边所有的村民百姓齐齐战栗噤声,他们瞳孔颤抖着,恐惧地注视着那把轻盈却锐利的长剑,剑间半寸,是村长漏风般的颤音。“你们捉妖师……是……不能,杀,杀人的——”“啊啊啊啊啊!!!!”剑尖一挑,骇人的剑浪贴着耳侧挥过,老人只觉得脸颊一凉,深红的血液已然顺着脸颊流下。剧痛在下一刻传来,他痛得视线模糊,抬手急急按上左耳,指尖却触到了一块残缺的软肉。——他的耳朵被那剑锋将落未落地削去一半,此刻正连着仅剩的一点皮肉,堪堪悬在上半张耳朵上。
身后百姓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眼前容貌非人的年轻人微蹙起眉,低声道:“安静。”尖叫声骤然消散,他惊恐地抬眼看着那青年俯身靠近,他骨骼分明的左手自白袍下缓缓探出,一寸寸靠近他的脖颈,那确然是一只修长润洁,薄茧不生的手,全然不像是习武持剑之人该有的样子。可是村长毫不怀疑,下一刻,那只手便能轻而易举地拧断自己的脖子。他惊恐地想要后退,却陡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双膝绵软地跪倒在地。而此刻,一阵暖流正自他的胯间汩汩而出,刹那将裤腿染得糊涂一片。云咎的动作微顿了顿,他放下手,隔空朝那失|禁的老者挥下一道神力。浅金色的光晕倏然划过,那骇人的伤口在下一刻飞速愈合,不过须臾,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红痕。云咎勾唇俯视着眼前惊魂未定的老人,笑道:“确实不能杀人,可却能将您折磨得生不如死。这半道疤如今是在您的耳朵上,下一次……试试您的半个脑袋,如何?”“我说!!!!这半年来,我们村横死的老人,都是我挨个……挨个……劝、劝说的。”“劝说。”云咎笑着低声重复了一遍,那笑意底下却沁着寒意,没什么情绪,“多妙的一个词。”长剑被轻轻挽出一个剑花,云咎偏过头,笑道:“继续。”“…………不是劝说,”老者惊恐地望着那把剑,“是……诱使,不是,是……哄骗,也不是……是……”云咎微微蹙了蹙眉:“继续。”“胡嫂本就要死的……那年东海风浪不断,出海九死一生,她的孩子二十岁刚刚出头,就随他父亲死在了海里。我们全村人养了她近二十年……若不是我们,她一个寡妇,早该死了……我们,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湖仙说,东海内乱,未来百年没有宁日。那片湖泊……您也看到了……那样平静的湖,那样清澈的水,那么大的一片,那么多的鱼……我们,我们只要……”“只要给湖仙送上几个它需要的老人,就可以有取之不尽食之不竭的鱼儿,是吗?”云咎轻声道,“就这么简单。”云咎转身走向海面,那火焰中的绿妖此刻已经没有了声息,他抬手伸入烈火,捏着破布似地将那巨大的妖物重重摔落在地。水草在沙地上奄奄一息地纠缠蜷缩,云咎冷冰冰地盯着它:“话都不会说的东西,如何同你交谈?”“是……是之前您处置的那只……那只妖。”“那只妖能附身于人,且擅人语。它会附在被湖仙看上的老人身上,将那人带到我面前……再由我去……去劝说他们……同意。”云咎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正欲开口,却听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的衣袖被身后来人扯动了一下。明曜站到他的身旁,声音抑着几分愤怒的颤意:“他们如何是真的同意?无非是寄人篱下,无亲无故,迫、不、得、已。”最后四个字仿佛从她的齿缝中挤出,眼前的黑暗能够轻易勾起记忆深处的画面,她想起黑凇寨里陈昭苍白痛苦的脸,那些柔弱的生命与胡嫂衰朽的容颜在她的脑海中不断交织。究竟是凭什么,在他们眼里,这些微弱的生命,好像永远该理所应当地被最先抹去。云咎垂眸望着她,明曜的眼前被他施下的法术还没有消散,那双琥珀般的大眼睛显得有些空洞,也是因此,悲切愤怒的泪水在其中显得分外显眼。他的衣袖被她死死攥在掌心,即使隔着衣料,她的指甲几乎都要刻入皮肉。云咎指尖微动,在袖中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他们同意了的!”村长的声音却在此刻提高了一点,他仿佛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语速都因此加快了几分,“湖仙以他们的执念为食,若他们心中满怀怨怼,湖仙便不会吞食!”他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对的,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是劝说他们,没有强迫……”“反正他们的家人都不在了,要不是我们,他们早就死了……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们照顾他们那么多年,东海马上要遭难了,他们不舍得我们饿死……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村长,”明曜缓缓开口,“你也老了,也有执念,若有一天湖妖选中了你……你也会心甘情愿地赴死吗?”明曜此刻的状态不太对, 她眼圈通红,手足冰冷,身体气得直发着颤。即使先前的回溯使她本相之力接近枯竭, 可此刻云咎牵着她的手,仍然感觉到一种诡异的力量,正从她的掌心不知不觉地逸散而出。他握住她的手腕, 感到脉搏正隔着她薄薄的皮肤惊怒地狂跳。云咎有些讶然地打量着她的神情,却见少女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阴沉, 她纤眉低压,冷冷望着跪伏在地上的老人:“你没有回答我。”“这是因为你知道你还有价值, 你知道渔村的百姓敬重你, 知道无人敢开口让你以死祭妖。”“那些老人,他们也本该如你一样断然拒绝的。但是,正是你们日复一日地, 让他们认为自己的存在是一个累赘,是苟活于世的麻烦, 是大难来临前应该被最先舍弃的东西。是你将那些老人的性命摆上天秤, 和其他百姓相较, 才叫他们‘心甘情愿’地赴死,去为你们这些……根本不值得的人牺牲。”“桑榆暮景, 命如草芥, 便该被先行毁去。”明曜低声道,“你不敢赴死,你明白这些所谓的道理都是错的。你知道天秤量不平人命的贵贱, 可你依旧用这些谬论去劝说他们献身。村长, 你当真觉得自己无辜么?”在明曜的记忆中,她好似从未有哪天像今日这般讲过这样多的话。脑海中纷繁复杂的记忆与耳畔的现实不断交错, 陈昭懒洋洋的话语清晰往复——“所谓正确、亘古不变的道理,难道就都是对的吗?”如胡嫂一般的那些老人已经死去了,这世上没人能再替他们开口。明曜记得胡嫂家徒四壁的房子,记得房顶老旧的裂纹,那间小小的房子冷得没有人气——在胡嫂被妖物附身之前,并没有人记得去看看她。她真的是心甘情愿为这些人赴死的吗?“好……是……”村长直起身颤颤地回头望向身后的百姓,“就算是我告诉了那些人,他们的生命已经毫无意义,就算是我教唆他们赴死,就算如此……你们难道就……能定我的罪吗?”在明曜一句句诘问之中,老人却反倒镇定下来,他突然抬眸与少女对视,细细打量着她的脸,眼中划过一丝讽意:“你们这些,从小锦衣玉食,师出名门的除妖人,怎么会懂靠海为生的艰难?近一年来,东海的风浪不断,天象无常,能够出海的日子,尚不及往年的一半。东海要完了,活不下去的何止区区那几个老东西!若非如此,难道……你要我们在此等死吗!”“候鸟尚知迁徙,这世上并非只有东海一处海域,你们……”“明曜。”云咎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指,强硬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你们走吧。”他平静地望向撑坐在地的老人,“我不会处置凡人,只是今日,湖妖必死。”湿冷的海风横吹而来,被神火烧得只剩正常一半大小的湖妖在沙地上虚弱地蜷缩着,村长被人搀扶着从它旁边经过。离去前,他的脚步忽然顿了顿,背对着云咎道:“东海之畔的渔村不止此地一处。你们应该知道东海之乱不歇,这些顺势而动的妖魔,也是杀不尽的吧。”半晌之后,他忽然笑了一下:“与妖合谋,也不过是求存之计。我们……又何错之有。”……待人群自海边散去,云咎收回湖妖身上零星的神火,松开握着明曜的手,神力轻轻拂过她的眼睛。明曜失魂落魄地抬眼望向他,许久之后才勉强地笑了笑:“您既已将我带到此处,又为何不让我看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