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终究还是有点不安, 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轻声细气地道:“……又要分开了。”云咎没有回答, 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了她的手。那天夜里, 他们携手穿过灯烛辉煌的夜市,在静匿流淌的河面上放下了两盏花灯。这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因此小河上只有他们的两盏灯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亮。那两个小小的光点顺着水流不断飘荡, 明曜与云咎便拉着手走在河畔, 一路跟着花灯往前走。深秋天寒,她无端感到神明的掌心又有些发凉, 明曜下意识地加重了几分紧握的力道,却忽地感到自己肩上一沉,竟是被云咎披上了一件斗篷。“冷吗?”他的深眸映着她身后的灯火,闪烁着星子般明亮的柔光,饶是见惯了他清俊的长相,还是因他此刻的模样而微微怔愣。“不会冷的。”她摇了摇头,却任由他伸手替她拉紧了披风。明曜仰头看着他的脸,看着他微垂的长睫下投落的小扇般的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脖颈。她温暖的手背贴上他的脖颈,微凉的触感令她生出些许诧异:“你的身上怎么那么冷?”神明……本该是不会畏寒的。“估计是一直被风吹着的缘故吧。”云咎快速地将她的披风系带打了个结,重新将她的手攥回掌中,目光瞟向旁边的河面,“吹远了。”花灯随着水流远远飘到了一座拱桥下,两盏孤零零的河灯似被水下的石块搁置,一前一后地轻轻碰撞着。明曜走到桥边,低头望着那两盏灯,桃花眼微微弯起:“这流连不去的两盏灯,同我们有点儿像呢。”“不过……据说许过愿的河灯走得越远,才越会灵验。”她重复着卖河灯的小贩揽客的那些话,左右寻找着趁手的工具,想要将那两盏河灯拨开。云咎低头看着河中的花灯,眸中掠过一丝微光。片刻后,他轻轻抬起手,一点点神力如微风荡开河水,那两盏小灯越飘越远,逐渐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明曜靠在桥边,多日来终于见到云咎施展了一点儿神力,想着他的伤势可能真的恢复得不错,脸上的笑容便越发明亮:“云咎,你能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望吗?”他闻言垂眸望向她,思索着什么一般停顿了片刻:“我许愿……你可以变成一颗小石头。”“什么?”明曜一时愣了,桃花眼睁得滚圆地望着他,“为什么?”因为我希望明曜变成一颗小石头,这样我可以时时刻刻将她揣在掌心。我不会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哪怕天罚将至,我也可以将她衔在口中,或者吞进肚里,直到神祇的肉身消散,皮开肉绽,否则谁也找不到那颗小石头。云咎深深望着她,许久之后才低笑着移开目光:“骗你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哼。”明曜转过脸,轻轻哼了一声,嘟囔道,“那我也不说了。”天色愈深,街巷的灯火一家家熄灭了,明曜在黑暗中望着潺潺远去的河流,一轮满月高悬天际,在那如墨般水面拖曳出一道影影绰绰的银白。那小小的花灯会随着水流飘向何方?那一点烛火会在多久燃尽?又会在多少个圆月夜后被人捞起?多远才算足够远……才能使她的愿望灵验……她想要——曾经那个关于深海,关于他的梦境,成真。接下来几日的光阴飞逝而过,他们一起走过了很多的地方,看过许多不曾见过的人间烟火。第二日,她与神明前往凡人修建的寺庙求签,在参天的银杏树下祈愿,攀着梯子将落了名字的红绸挂上了最高的树枝。那日的天气很好,红绸在金黄的树叶间映着蔚蓝的晴空飘荡。凡人相信将高处寄相思,将心愿挂得越高,越能被高高在上的神明看见。可是神明的所求又寄于何处呢?越是想要得到的东西,越是深切而难以触及的心愿,越会寄托给虚无缥缈的存在。于是云咎将红绸也挂上了最高的枝头,抱着和那日圆月夜,强引神力推动花灯一样的心思。不可说的愿望,不能说的心念,会被冥冥之中,比他更强大,更仁慈的存在察觉吗?神明自私的心愿,也有实现的可能吗?第三日,他们去逛了人间的市集,看到沿河的街角桥头蹲满了卖乌龟的摊贩。那些小乌龟挤在小小的木桶中,沿着桶壁爬上来一点儿,又重重地跌回底部。云咎察觉到明曜的神情瞬间低落下来,于是,他们在听说这些小乌龟可以买下放生后,将目之所及所有的乌龟都包了下来。第四日,他们在酒楼下听了一整日说书,明曜迷上了那些动人心魄、缠绵悱恻的故事,在暮色四合的时候拉着云咎,按照说书先生指的方向一头栽进了书舍,眼睛不眨地买下了十几册话本。第五日,他们原本打算动身前往馥予所说的那个温泉,明曜却在马厩旁看到了一只后腿微跛,毛发脏乱的小狗。它似是很亲近她的样子,湿漉漉的鼻尖一下下地蹭着她的手指。她费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将它清洗干净,最后蹲在地上,一边给小狗喂着肉汤,一边仰着无辜的桃花眼问他:“我……能将它带回西崇山吗?”云咎看着她随着他的沉默而逐渐暗淡的眸子,微微抿起唇,不发一言地回了厢房。月满则亏,满月后的秋夜终究带着几分萧索,明曜回到厢房时,一眼就看到了云咎坐在庭院中的背影。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柔软的雪白长袍,唯一与往常不同的,是他墨黑的长发完全披散在肩头,像华贵的绸缎般,被清冷的月辉笼罩着。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伸手轻轻环住云咎的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轻声道:“……对不起。”云咎方才似是在出神,陡然被她拥住,竟微微地怔在当场。明曜的目光落到他的袖侧,见他一手握着一把梳子,一手则紧紧攥着什么,而他在她的视线下,微不可觉地动了一下,那紧握成拳的手被广袖掩住,他神态平静地回应她的话:“为何要道歉?”“我当时忘记了……西崇山的结界未开,贸然提出将凡间的生灵带回去,应该会让你为难吧。”不知从何时起,云咎身上的香已经散去了很多,明曜坐在他身旁,才发现他的身体冷得反常,就像是一块没有温度和心跳的玉。她的心无端空了一拍,脑海中不知为何又浮现出他昏迷时的那副样子来。她下意识去触摸他的掌心,却被他若无其事地避开了去。云咎放下手中的木梳,抬手轻轻抚上明曜的脸颊,他静静地看着她,眼底似乎凝着化不开的悲伤:“应该是我向你说对不起……明曜,你想要的东西,我总是给不了你。”“我想要的东西……”云咎此刻的模样太过破碎,明明二人靠得那样近,明曜却觉得自己又一次与他相隔千里。她能够感觉到,自从黑凇寨出事之后,自己对于云咎的依赖便越发加剧。他的存在暂时地缝合了她的伤口,得以将她从黑凇寨的那个雨夜中拯救出来,所以在这些日子里,她并不是没有察觉到他向她隐瞒了一些事,可是她并不敢过多地追问,为了自己一点点为数不多的安心,她乌龟似地躲在和他共同搭建的甲壳中,小心翼翼地规避着彼此的伤口,若无其事地,装作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可是随着她前往月隐峰的日子将近,明曜心中的不安又枝枝蔓蔓地生长开来,那种荒芜的情绪随着云咎此刻的神情达到了巅峰。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在安抚他的同时,也试图说服自己:“我想要的,已经在我身边了。”她凑近他的耳畔,认真而坚定地开口:“云咎……我不去月隐峰了。我想留在你的身边,哪里也不想去。”“明曜……”他沉了一口气,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打算劝说她什么。然而,就在他开口的下一瞬,少女倾身吻住了他的嘴唇,她轻柔的声音如落花般,在含吻的间隙落入他的耳畔。“我的衣服,刚刚被小狗蹭脏了。”她小声道,“你帮帮我。”
深秋的寒意被木门掩去, 愈往屏风深处走,温热氤氲的潮气便愈发将人熏得视野朦胧。眼前的一切在水汽的掩盖下,化为一块块巨大的色块, 云咎几乎以为自己的意识也即将在那暧昧的热气中模糊成茫茫的一片。他感觉到明曜掌心传来的温度,很暖,轻微的潮热使他们本就紧握的力道更加密不可分。她走动时窸窣的声响在他耳畔扩大, 他跟随在她的身后,直到她在暖池前停下, 潋滟的桃花眸定定地望向他。明曜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松开了他的手, 下移, 轻轻握住了他腰间的佩饰——她曾在西崇山上用这枚玉石,催生出了除他们之外的,第一个诞生于神山的生灵。从此之后, 他一直把这块暗淡了的玉石佩戴在身边。明曜的动作顿了顿,仰头去吻云咎的下巴, 趁他失神时, 轻轻将玉石卸了下来, 她将那玉石攥在掌心,另一只手又抚上了他腰间的玉带。云咎却在这时按住了她的手, 他沉黑的眸子被热气熏蒸得湿润, 与她对视的瞬间似泛着盈盈的水波,他扣住她的手腕,声音有些低沉:“明曜, 你想做什么?”明曜的手腕在他的掌心挣扎了一下, 又很快垂落下来。她的脉搏与他的指腹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因此那跳动对他而言便显得如此清晰可触, 像是乐曲进入高|潮时密集的鼓点。她咬着下唇,望着他的目光称得上执拗:“云咎哥哥,我被小狗蹭脏了,你要帮帮我。”他的呼吸在她的目光里错乱了一拍,在对视中的某一刻,她如愿看到那双漆瞳深处闪过了一丝危险的光亮。呼吸交错,暖池的热意阵阵而来,明曜在他的目光下不自觉地发颤,手心生出怯怯的潮意。他盯着她,轻声又问了一遍:“你想做什么?”她怔住,目光直直迎向他,遂被他眼底的深色捕捉囚困:“我想要……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仿佛自她眼底看到了一团燃烧的火焰。她的爱意与他截然不同,因为无所顾忌,因为足够纯粹,所以也在爆发时带着一种焚尽万物的生机,他因她的爱意而悸动,却也从那炽热的感情中,映照出了自身卑微到只能小心权衡的情感。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愫拉扯着他的心脏,冷静的克制与疯狂的欲|念不断交织、碰撞,他的指腹重重碾过她的手腕,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妄图将她因为他的存在而雀跃的心跳,重新按回平静。他,他即将对她所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她如此炙热的付出?他们在氤氲的雾气里纠缠,直到彼此衣衫不整地落入暖池,银发与黑发交织着,在水中如同搅弄开的墨色,明曜从水中探身而出,她伸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像扑食的小兽般用力地撕扯。她的桃花眼亮得惊人,整个人像是发着高烧,从脸颊到锁骨都是绯色的。“我想要你,我想要你……”她在他的怀中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我可以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管,我只想在你的身边,一天、十天、一百天,一年、十年、一百年……只要可以和你在一起,我不会去任何地方。”她隔着水雾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我很需要你,你明白吗?”水声在耳畔响起,他的手掌忽然握住她的后颈,水珠顺着他的眼角一路滑落,与池水混合在一起。她伸手,试图替他擦去眼角的潮湿,却脑后一沉,整个人被他深深按入了水中。温热的池水迫使她紧闭双眼,黑暗又使身体其他的感官更加敏锐,她的后腰被他紧紧箍在掌下,整个人与他的身体严丝合缝地相贴。温暖的水流将她彻底包裹,一切仿佛退回生命之初的感知,退回她还未曾破壳,尚在狭小却安定的母体中的那个阶段。一切都是属于她的,不可分割的存在。她在水底与他接吻。没有神力的庇护,闷热窒息的感觉自她胸口蔓延开来,在那种紧张而痛苦的压迫之中,这个吻似乎迸发出了更加极限的情谊——直到她再也承受不住,被他托着重新浮出水面。片刻的休整之后,却是她扑入他的怀中,又一次将他压入了水底。在他的刻意引导之下,恋人间本该缱绻的拥吻彻底化为了猛烈的,对自我存在的确认,他的眼睛被热水逼得一片通红,可他就那样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绯红的双颊,和几近昏厥般激烈的神态。这段感情,至此,终于撕开了温和的伪装,无须语言解释,却也赤|裸裸地袒露其下不安和犹疑构筑而成的内核。它由那样深沉的爱意筑造,却也像是空中楼阁般摇摇欲坠,转瞬即散。只有在这样极端的情境下,他们才能将彼此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填平身体里所有的缺口。暖池中一阵波澜平息,明曜靠在他的怀中低低地喘着气。两人的衣衫全湿透了,沉沉地坠在身上,属实有些不便。云咎亲了亲她的额头:“我去给你拿一身衣服来。”难道不能用神力直接烘干吗?明曜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看着云咎绕出了屏风。方才二人在水中纠缠太过,暖池四周的地面都是湿漉漉的,明曜到此刻才有些羞赧,她撑着脸趴在岸边,伸手取过不远处的玉饰和他们散乱的外衣。突然她的神情一变,怔然地从云咎的外袍下摸出了……几根缠绕着的发丝。那是几根灰白相间的长发,尾端,是她熟悉的墨色。柔软细长,她不久前才在水底抚摸过它。明曜恍惚地盯着掌心,脑海中仿佛有一根丝线崩断了。从云咎昏迷时,她自他发间看到的那根白发开始,到馥意有所指的那些话,再到他不再随心地使用神力,还有他方才坐在庭院中梳理长发的样子。那时候他掌心紧攥的……是否就是这一团灰发?屏风外,云咎在桌案上发现了一片深绿的月桂叶,奇异的符号在叶面上拼凑出了月隐峰传来的信息——“西崇山生灵尽数转移至月隐峰。明日戌时三刻,淮镇相见。”按照原定计划,素晖确实该在明日夜晚接明曜去月隐峰的,可是少女热切而坚定的话语在他耳畔回荡。那样赤忱的情谊,令他不得不确信,他无法使她心甘情愿地跟素晖离去。或者……还有一个办法。云咎伸手拂过月桂叶,上面的符文移动,重组为新的语句——“情况有变,今夜相见。”他垂眸看着月桂叶自桌案上消失,长长出了一口气,抬步移开折门,往屏风后走去。暖池的水已经凉了许多,周遭的水雾也散开许多,明曜已不在池中,而是站在屏风后不远,面色苍白地望着他。她光脚踩在地上,湿漉漉的衣裙紧紧贴着她的身体,银白的长发像是簌簌而落的霜雪般,覆盖着她的肩背。她脸上的潮红皆已褪尽,此刻只余眼周通红的颜色。明曜左手握着那一团湿漉漉的乱发,身体轻轻地颤抖着,声音支离破碎地,似带着巨大的茫然:“你……瞒了我……很重要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