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你是鸟变的。”小女孩压低了声音,“妖怪不是吃人的吗?怎么也会被人伤到?”“我、我不是妖怪……”明曜竟然因这小女孩的三言两语委屈起来,她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实在没什么杀伤力,又何况如今是真的无辜。小女孩打量了她片刻,才道:“我要是救了你,你会报答我吗?”“什么……”那小女孩估计只有六七岁的样子,身上没什么肉,黑黑瘦瘦的,便越发显得幼龄,可她的神态太平静了,又全然不似她的外貌那般。明曜被她问得胆战心惊,下意识又傻愣愣地重复了一遍。“我要你的羽毛。”小女孩直截了当地开口,“你的羽毛很值钱。”羽毛……值钱?明曜的脑子此刻已经转不动了。可另一面,那群男人粗鲁的声音又越发地近了,她别无他法,连声道:“答应你……羽毛嘛,我有的,我给你。”小女孩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拉起她的手七拐八绕地往前走。终于,她在一根横倒的树干前停了下来,那是一棵古树,树干粗壮,约两人合抱,中心完全被蛀空,只留一层焦枯的外围,四周落满了枯叶。小女孩比划着自己的身形:“我正好可以藏进树干里,你变成鸟,就可以一起进去。”明曜咬了咬牙:“若是你和我一同被发现,你也会有危险。”小女孩冷着脸道:“妖怪姐姐,你好天真。就算你没有和我在一起,我被发现了,也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她说着就低身钻进了树干中,那双黑沉沉的双眼自幽暗间望向她:“你来不来嘛?”明曜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用尽好不容易凝出的一丝灵力化了本相,还没来得及转头,就被小姑娘用灰扑扑的外衣拢住,一把塞进了树干里。树干中又闷又潮,空间逼仄,除了小姑娘衣上的汗水味,就只剩下一种更为难闻的腐霉味,明曜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却被小女孩伸手一拍:“别动。”明曜整个都被拍懵了,脑袋埋在那汗津津的衣服里,一动不动地感知着外界的动静。当那群急迫的脚步声传到耳边时,明曜只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这树干……那鸟……”“得了吧,那种花里胡哨的鸟最爱干净,怎么会躲到这种霉木头烂根子里?要搜你搜,我可不管,免得挖出什么蛇虫百足来。”“……”脚步声在身旁停下片刻又离去了,明曜稍稍安定下来。那群男人说得不错,她向来极爱干净,如今在这树干中待了片刻便觉得全身发痒,如今放松下来,便不由得又挣扎了一下。“啪!”小姑娘又是一巴掌轻拍了下来,“别动,还没走远呢。”等到明曜彻底察觉不到那群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时,小姑娘才终于将她送出了树干。她霎时化回人形,捂着伤口等小女孩出来后,方从袖中摸出了五片蓝莹莹的羽毛:“给,我就攒了这么多。”小姑娘皱起眉:“你打发要饭的呢?就这么几根毛,换得了多少钱!”明曜睁大了眼睛:“那你要多少?”“当然是有多少给多少。”小姑娘捏了捏手中的羽毛,“反正你变了人就也看不出有毛,多给几根怎么了!”明曜被她气得又想哭了:“真的不行!钱是什么东西?你缺钱去找钱就是了,为什么要拔我的羽毛!”小姑娘被她的问题哽住,不可理喻地望着她:“你居然问钱是什么东西?你、你真的是一只愚蠢的妖怪。”明曜觉得自己仿佛又被她扇了一巴掌,面对着大人样的小孩,更是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口。她不知道这般大的孩子是如何生得如此老成,自己明明大她那么多岁,却看起来比她更像个懵懂的孩子。如此想来,她只觉得好生丢脸:“我、我真的没怎么来过人间,但我也不是一无是处……我、你要是愿意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是‘钱’,什么东西‘值钱’,我说不定可以帮你想想办法。”“早说你的羽毛值钱,你也没肯给嘛,”小女孩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几句,半晌方比划着道,“钱嘛,就是所有人都要,所有人都不够的东西。越珍贵的东西,越值钱。”她说着又看了眼明曜,强调道:“比如你的毛。”明曜被她瞧得背后发毛,连忙转移话题般从袖中摸出一个小袋子,那里面零零散散的,都是一些她在西崇山捡的玉石。那些开了灵智的玉石都带不出来,能留在袋子里的,基本都是一些华而不实的小石头。可即便如此,这些也是明曜用心挑选过的,虽说不上绝无仅有,但也绝对称得上珍贵。她从中选出三颗最剔透饱满的玉石放在小姑娘手上,小声道:“这些可以吗?”“好漂亮!”小姑娘眼睛略微睁大,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孩子般的天真,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块玉石,像被晃了眼睛一般呆呆地看着,却因实在估摸不出它的价值而变得束手束脚起来,“但……我不知道它能换多少钱。”她捧着那石头,心中竟然生出不舍。然而很快,一种负罪感又将那仅存的稚气盖过,她眼中忽然泛起了泪花,又在意识到之后忙不迭地转头挤掉。小女孩沉默了很久,脸上露出了一抹惨白的笑容:“阿娘病了,我要很多很多钱。”女孩的声音太低,秋风一吹便颤颤地散了开来,明曜听得心中一酸,将袋中所有的玉石都倒在了她的掌心,强笑道:“没事……这些你都拿去,若是还不够的话,我、我……”她咬了咬唇,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般攥起拳:“那我就拔了羽毛给你。”小女孩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呆愣地望着她,半晌才别扭道:“谢、谢谢你。”明曜弯起眼揉了揉她一捧枯草般的乱发:“快回家吧,如果还是差钱,你可以再来找我。”“谢谢……真的谢谢你……”小女孩黑眸一震,声线颤抖,涩意浓烈,却倔强地没有掉下一滴泪来,“我会报答你的。”“诶。”明曜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女孩蹲下身,用灰扑扑的外衣层层叠叠地包裹住那些玉石,又将那不小的包袱在地上滚了土,装作越发不起眼的样子。待她做好了所有事起身后,对上明曜澄澈的双眸,却又迟疑了起来:“你不能再变成鸟了,知道吗?”明曜点了点头。“可是你现在待在这里也不安全,”小姑娘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你有地方去吗?”
明曜微微一怔,想起西崇山,又想起北冥,沉默片刻,脸上露出了几分复杂之色:“有的。你别管我了。”“你说谎了。”小女孩幽黑的双眸微眯,“你个妖怪怎么不会骗人呢?”“我不是妖……”“那你跟我一起回家吧。”明曜反驳的话噎在喉咙口,滟滟的桃花眼猛然睁大:“你说什么?”小女孩在衣摆上用力擦了擦手,又紧紧攥住了那洗得发僵的布料:“我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走。介意的话就算了……”“不介意!”明曜连忙摆了摆手,“你真的愿意让我……去你家?”小女孩抱紧了怀中的包袱:“走吧,妖怪姐姐。”“我……唉,我真的不是妖怪,我叫明曜。”小女孩点点头:“好吧,小明姐姐。”明曜:……?明曜没有想到,在北冥和西崇山之外,另一个接纳她的地方会是人间一对母女的小小的房子。那小屋建在城中最破败的一处角落。需要绕过一条青黄污秽的水沟,再从狭小到只能容纳一人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穿过,还得避开一扇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窗,才终于能勉强挤到门口。小女孩一边替她开门一边叮嘱道:“你先别摘头巾,等关了门再取。”明曜依言进了屋,等她栓好房门后才将那件蒙着银发的灰衣取下,小女孩接过她递来的衣服铺在桌上,将裤袋里的石头一颗颗摆好,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先去问问阿娘,看看这些石头值多少银子。”她说完便拿了两颗石头掀帘走进了内室,不过多时,明曜听到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女孩小声的争辩:“我没有偷东西!这是那个姐姐给我的……”“你要气死我!你做了什么样的好事,让别人平白给你这样的东西?!”“娘……你怎么能这样说?”明曜在门外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抬手掀帘而入。进入内室的刹那,一股药香连同久病缠身的复杂气息扑面,明曜呼吸一滞,抬眼只见那小姑娘,连同榻上面色蜡黄憔悴的妇人也一道朝她看过来。她顿了顿,替小女孩解释道:“姨姨,那玉是我给她的,不是她偷的。”妇人被眼前这少女艳丽逼人的容貌怔得回不过神,许久后才连咳带喘地直起身,拍了拍小女孩:“谷莠,你快给姐姐去倒杯茶。”“娘……”谷莠有些踌躇地看了看母亲,目光落在那两块玉石上,生怕她退了回去,磨磨蹭蹭着,一时竟梗着不愿意起身。妇人见她那样子,双眉蹙得更紧:“叫你去煮茶呢。快去。”明曜站在榻边,此时也听出妇人是故意遣那孩子离开,便朝她点了点头,比着口型道:“放心。”等小姑娘出了内室,那妇人果真将手中的玉石塞回她手里:“姑娘,你的玉,我们不能要。”明曜将那两块石头推了回去:“谷莠确实救了我的命,这是她应得的。”“她这样大的孩子,孤身求存尚且艰难,又救得了谁的命呢?”妇人摇了摇头,显然没将明曜的话当回事,“姑娘,我知道你是看她可怜。可是无功尚不受禄,何况收你这样好的玉?谷莠生在我的肚子里,是她苦命。可就算命苦,我也不许她偷,不许她骗,不许她收非分之财。”“人生在世,不讲义,至少也要讲个信,这是立身之本。哪怕我哪天不在了,谷莠凭着这点儿良心,便也能活……姑娘,你可明白我的苦心?”或许是因她从未听过这话的缘故,明曜被妇人一番话慑住,只觉得舌根发酸,许久才小声道:“她……她比您想的要懂事得多。她没有骗我,我也没有骗您。今日我在山上遇到坏人,是她将我带去一个藏身之地,才逃过一劫。”妇人细细打量着她的表情,面色终于和缓下来:“竟是如此……她确实有些小聪明在的。”一番对话结束,明曜又在妇人床头坐了一会儿,或许是看她拘束,女人又絮絮问了一些情况,明曜不知如何该解释自己的身份,只是微垂着脸摇头。女人似从她只言片语中了然了什么,移开话题,又同她讲她的育儿之道。“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少女之时,陷入情感牵绊何其正常,只是切莫为了一段感情抛父母,弃亲族,最后弄得连自己都丢了——若是遇得良人倒也罢了,遇人不淑,才是真的冤孽呢。”她这话说得颇有深意,字句之间更仿若有亲身之感,明曜听得心中难过,坐了片刻便起身道:“我去看看谷莠。”一掀帘,却不见小姑娘的身影。明曜的目光落在桌面空荡荡摊开的衣服上,心中了然,倒了杯温水给妇人送了过去。日暮时,谷莠提着两大包药材气喘吁吁地跑了回家,那张黑瘦的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像是幼犬般热气腾腾地凑到她母亲身边:“娘!我将之前大夫开的方子都买回来啦!”妇人知道她是怕自己将所有玉石都还给明曜,于是趁机将剩下的拿出去当了,可她听了明曜的解释,哪里还能再严词责备?于是只笑着摇了摇头:“你呀你。”“这些药可还够?”明曜问,“你还差钱吗?”谷莠拉着她的袖子跪倒在地,猛地磕了几个响头:“小明姐姐,您是我的大恩人!我去当铺,遇上了沧州薛家的夫人,她说这些石头好看,给了我好多好多钱……”她顿了顿:“大夫说,配半年的药都够了。”明曜听了这话也高兴,匆忙拉她起来,那妇人听了这话,脸色却白了:“沧州薛家……”她捧住谷莠的脸:“谷莠,薛家夫人身旁有没有其他人?她问了你什么?有没有问你这些玉石的来历呀?”谷莠点了点头,机敏道:“我只说是山上捡来的。她身边的人只跟着一个老管事,当铺外还停轿候着几人,我没瞧真切。”妇人好似些微松了一口气,却抿着唇,依旧惴惴不安的样子。谷莠道:“阿娘……薛家夫人……怎么了吗?”妇人摇了摇头:“无事。”明曜无处可去,加上手臂上的伤势还没恢复彻底,当晚按约定那边便在谷莠家中住下。她的本相之力已经恢复了些许,于是忍着痛擦干了伤口周围凝结的血迹,一点点引导着灵力愈合伤口。谷莠在旁边坐着洗脚,此刻被眼前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好厉害呀。”明曜抬眼朝她笑了笑,目光却落在她有些擦伤的掌心:“你摔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