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杀机隐现
待太子率众臣象征性地犒赏过这八千将士,裴琰便带着三千长风卫与太子仪驾沿黄土大道凯旋回京。
冬日阳光照射在长风卫的玄甲铁衣上,散发着凛冽的寒光。虽只三千人,行进间却如有千军万马纵骑沙场。那蓬勃而出的疆场杀气,将姜远带来的禁卫军衬得黯然无光。
待这浩浩荡荡的人马到得皇宫干清门,已是午时,裴琰便向太子请求,入延晖殿向圣上问安。太子神色黯然,嘆道:“父皇一直未醒,这几日连汤药都难进,实是让人忧心忡忡。”
裴琰闻言面色沉重,道:“臣蒙皇恩,感激涕零,值此大胜之际,更要向圣上禀报,盼上天护佑,圣体康復。”
太子点头道:“少君一片忠心,父皇自是体知,既是如此,咱们就先去给父皇请安,再举行凯旋午宴。”
裴琰连声应是,与太子向延晖殿行去。
因皇帝病重,不能见风,延晖殿内阁窗户紧闭,又因是冬日,阁内较为昏暗。
卫昭轻裘胜雪,坐于龙榻前,紧盯着榻上那个消瘦的面容,只是双手控制不住地隐隐颤抖。
裴琰进来,正见一线光影自阁顶光窗透入,光影中的灰尘缠绕在卫昭身侧,衬得他的面容竟有几分郁楚之意。
裴琰趋近龙榻边,凝望着皇帝惨白而消瘦的面容,眼神复杂,他双膝跪下,低声道:“皇上,臣凯旋归来了。”
他的话语中有着压抑不住的伤痛,太子也忍不住上前,握住皇帝冰冷的手,哽咽道:“父皇,您快点醒来吧,少君凯旋归来了。”
裴琰跪前两步,颤抖着握上皇帝的手,语中悲痛更浓:“皇上,臣出征前,您殷殷嘱託,臣未有一刻敢忘。臣今日归来,求皇上快快康復,让臣得以再聆圣训。”
皇帝双眸紧闭,气息微弱,裴琰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太子过来将他扶起,嘆了口气,轻声道:“父皇已听到了少君的一片忠心,咱们还是先去弘泰殿吧,百官都在等着。”
裴琰应是,转向卫昭道:“三郎。”
卫昭木然坐着,一言不发。太子扯了扯裴琰的衣袖,裴琰不再说话,二人出了内阁。
裴琰踏过门槛时,回头望瞭望,只见卫昭仍是木然坐着。昏暗之中,他仿似要一直那么坐下去,直至天地老去。
他再行数步,隐隐听到身后阁内,传来卫昭一声低唤:“皇上!”
这声低呼,似乎浸满了伤痛,却又似乎掺杂了一点别的什么。裴琰不及细想,太子便笑着开口询问前线情形,二人边走边说,离了延晖殿。
弘泰殿,太子依例照读了谈大学士起草的表词,文采盎然地褒奖了裴琰及长风骑的不世功勋,裴琰也依例惶恐谦逊一番,众臣再称颂一番,庆功大宴便正式开始。
帝位自是空着,太子拉着裴琰坐在自己身边,裴琰连忙推辞,不敢僭越,仍按品级归座,众臣也纷纷寻位子坐了,自是一番歌功颂德、觥筹交错。只是席间诸人都是各怀心事,暗流汹涌,这顿酒宴的滋味,各人咸苦自知。
庆功宴结束,裴琰叩送太子离殿,被百官拥着从弘泰殿出来时,已是未时末。众官见他先前喝了不少酒,此时俊面酡红,话也说得不如平时利索,知裴府晚上还要大摆庆宴,便也不再纠缠。姜远亲自扶着裴琰出了干清门,自有长风卫过来将裴琰扶上马车。
相府门前,围观欢呼喝彩的百姓排出数条大街,长风卫们护着裴琰的马车好不容易才到得府门,裴管家带着一众仆人将醉酒的裴琰扶了进去,府门外便放起了衝天的鞭炮和烟火。
裴琰换过常服,命众人退去,直奔蝶园。裴夫人着松香色夹袄、天青色罗裙,头髮鬆鬆绾成坠马髻,满身的娴雅清适,正站在廊下喂鸟。
裴琰笑着上前跪下:“给母亲大人请安。半年未见母亲,可想死孩儿了。”
裴夫人将鸟笼的毡围放下,抿嘴一笑,却也有些喜悦,道:“总算没白疼你一场,起来吧。”
裴琰面上仍有些酡红,上前扶住裴夫人。裴夫人替他理了理冠带,语带疼惜:“可黑了些。”
裴琰愣了一瞬,转而笑道:“让母亲操心,是孩儿的罪过。”
裴夫人左手轻挥,漱霞带着一众侍女退出园子。母子二人进得东阁,裴子放一身家常素袍,正执笔立于桌前,抬头微微一笑。裴琰忙上前单膝跪下:“琰儿给叔父请安。”
裴子放将手中画笔放下,微笑道:“起来吧。”
待裴子放和裴夫人在椅中坐下,裴琰面容一肃,撩袍跪于二人身前,磕下头去,哽咽道:“孩儿叩谢母亲大人,叔父大人养育之恩。”
裴夫人只是微笑,裴子放俯身将他扶起,看着眼前俊雅无双的身影,他内心颇多感慨,轻拍着裴琰的手,一时不能成言。倒是裴夫人在旁笑道:“少来这些有的没的,坐下说话吧。”
屋外,用鹅卵石砌就的小溪水流潺潺,但在冬日听来,平添几分寒意。
屋内生了小炭炉,上面焙着一壶酒。待酒热,裴琰执壶替二人满上,裴子放握起酒杯,道:“探过他的脉了?”
“是,孩儿觉得他的脉搏时重时细,内力似是被什么阻塞,导致经脉长期不通,血气自然无法运行,醒来的希望不大。”
裴子放微微而笑,裴琰心知肚明,便笑道:“叔父的内力,越发精深了。”
裴夫人斜睨了裴子放一眼:“爷俩下步怎么打算?”
“现在洪州军已经往回调了,宣远侯虽说与孩儿关係不错,但如果真要让他冒险和咱们一路,估计很难。”
裴夫人沉吟道:“小庆德王一直态度不明,肃海侯是个顽石脑袋,岳藩又是个喜欢趁火打劫的,如果宣远侯也采取观望态度,咱们要想举事,把握不大。”
裴子放道:“咱们在京城的人好撤,但一旦事起,裴氏、容氏及长风骑将士的家人怎么办?”
裴琰迟疑了一下,裴夫人道:“今天就咱们三个至亲之人,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是。”裴琰恭恭敬敬道:“母亲,叔父,孩儿仔细想过了,无论如何,现在不是举事的时机。”
“嗯。”裴子放微微点头:“我也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孩儿这次领兵出征,与前几年在成郡作战,体会大不相同。”
“你说说。”
“此次与桓军对战,取胜的一个关键,在于民心。”裴琰道:“孩儿为取胜,打出来驱除桓贼、復我河山、为国尽忠的旗号来激励士气、鼓舞民心,这才将桓军赶了回去。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如果不是在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时候举事,时局就会不可收拾,咱们多年的努力便会功亏一篑。到头来可能还要背上个叛臣贼子或是篡国奸人的污名。”
“是啊。”裴子放慢慢道:“眼下正是天下重获安宁的时候,百姓还在一力颂扬你精忠报国的龚,如果现在取谢氏而代之,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也难得民心。”
裴夫人笑了笑:“也是,眼下要不要那个宝座也无所谓,只要宝座上的那个人听咱们的话就行,以后再慢慢将他拉下来。”
裴子放手指轻敲着案几,沉吟良久,道:“琰儿。”
“叔父。”
“那太子和静王,你觉得哪个合适?”
裴琰道:“论性格,太子好掌控些,而且他身子板较弱,万一以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无人疑心。但太子后面的人,可有些棘手。”
“嗯,董方是个老狐狸,再说故皇后一族,清流一派,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将来真的要走那一步,只怕会遭到口诛笔伐、天下共讨。得先把这帮子人弄下去不可。”
“那就静王?只不过我瞧他有些不安分。”
“就静王个人来说,他比太子强。但他根基不深,外戚微薄,以往也全是靠着咱们,咱们只需要对付他一个人即可。”裴琰道。
“嗯,皇上病重,太子若是有个什么意外,而这个意外又是庄王造成的,那顺理成章,就是静王上位了。”
“那就这样定了?”裴夫人微笑道。
裴子放望向裴琰:“卫三郎那里,靠不靠得住?”
“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还不敢确定,孩儿总会想法子逼他就范。”裴琰微笑道。
“嗯,咱们的人,加上卫三郎的光明司,还有姜远的禁卫军,等肃海侯的人马回苍平府,再想法子稳住京畿那几个营,也就差不多了。”
裴琰微愣,道:“姜远?”
裴夫人一笑:“他看上了你二表妹,虽说他不一定会跟着咱们干,但总不会坏事了。”
裴琰一喜:“那就好,我正拿不准他是哪方的人,他少年英武,配二表妹,倒也对得起舅父大人。”
裴子放满意地笑了笑。裴夫人也不再说,见他叔侄二人对酌,微微一笑,取过一旁的琵琶,轻声道:“我为你爷俩助助酒兴吧。”
她面容静敛,轻抚琴首,琴音先是低沉舒缓、连绵不断。起段过后,她手指如长轮劲转,拨拨数声,琴音滚滚,豪情顿出、杀机隐现,如有千军万马暗夜行军,风起云涌。
琴音渐转振奋磅礴,裴夫人力贯指尖,数声急骤,如银浆乍裂、蛟龙怒吼,危舟过峡,惊心动魄,琵琶声中竟似有金铁相击,宛如两军对垒,杀声震天。
裴子放默然听着,似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带上了几分激昂之色,裴琰也慢慢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待音至云霄、淋漓尽致时,裴夫人神情变得安详,弹指间正反手拍上琴板,接着连番拨动琴弦,似漫天风雨潇潇而下、无边秋叶飘飘落地,琴音由高亢渐转低回。最后一段,洋洋洒洒,宛如春风拂面,江水静流,尘埃落地。
她目光在裴子放和裴琰面上流转,淡淡一笑,徐徐收音,袅然息止。
裴琰仰头喝下杯中之酒,又击几讚道:“母亲琴艺和内力都越发精进了,当世无人能及!”
裴夫人眼波明媚地剜了他一眼:“出征半年,别的没长进,嘴上抹蜜的功夫倒是长进了。”
裴子放哈哈一笑:“琰儿说的是真心话,您就收着吧。”
裴琰起身,笑道:“晚上还要举办庆宴,孩儿先告退,安排些事。”
“去吧。”裴夫人靠在椅子里微笑。
裴子放握着手中酒杯,慢慢走到窗前。裴夫人过来,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裴琰远去的身影,轻声道:“总算没白费我们一番心血。”
“是啊,等了二十多年,总算可以为大哥讨回一个公道,也为我们裴氏打下了万世基业的基础。”
裴夫人慢慢靠入他怀中,声音婉转低回:“子放,这些年,你辛苦了——”
裴琰纵是内力精深,也仍觉有些醉意,在荷塘边静默了许久,才整整衣衫往西园走去。
西园却无人,童敏过来相禀,才知崔亮与江慈去了“揽月楼”,说是去探望素烟,已派了人保护着。裴琰欲待回慎园,却又有些提不动脚步,酒意再度涌上,想起晚上和明后两日还有数场酒宴,索性走到西偏房,在床上躺下。
西偏房内,还是她去年在此居住时的摆设,裴琰苦笑一声,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揽月楼”夜间热闹,午间却是十分安静,仅闻偶尔的琴声。素烟正在和宝儿等人配曲,听闻崔公子与江姑娘前来,急忙出来,一把将江慈搂入怀中,低声饮泣。江慈想起远在上京的师姐,也是哽咽难言。
待二人情绪稍稍平定,崔亮笑道:“你们先说着,我去外面,新填了首词,送给素大姐。”
素烟拭泪,斜睨了崔亮一眼:“崔军师之名威震天下,你现在的词,可是千金难求。”又忙唤宝儿等人取来纸笔,她自牵着江慈进了内室。
她转到床后,取了数封书信出来,江慈一一细看,泪水啪然落下。素烟伸手替她拭去泪水,轻声道:“傻孩子,别哭,霜乔现在过得很好,你也平平安安的,应该笑才是。”
江慈只觉愧对师姐,素烟又关切问道:“小慈,霜乔信中所说那人,到底是谁?他对你好吗?”
江慈低下头去,半晌方道:“很好。”又抬头一笑:“他去平州办事去了,让我先回京城等他。”
素烟“哦”了一声,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就怕你和裴琰有什么纠葛。今晚相府庆宴,我还得去登台唱戏。”她嘆了声:“唉,真是有些厌倦了。”
江慈劝道:“小姨,你干脆别干了,找个可靠的人,平平安安过日子。”
素烟在台前坐下,凝望着铜镜中那张尚属娇妍的面容,忽然一笑,轻声道:“小慈,我若是能收手,早就收手了。”
她有些激动,转身握住江慈的手,道:“小慈,不管你跟的那个人是谁,你马上离开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