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四、故布疑阵
大雨连着下了数日,雨水将林野间的树木洗得郁郁葱葱,苍翠无匹。
薄军藉着天下大雨,未有战事,好好休整了几日。待丽阳再度高悬,将士重新在营地内训练,舒展拳脚,个个生龙活虎。
薄云山身着铠甲,在营地内巡视了一圈,又去探望了张之诚的伤势,再回到大帐,淳于离领着名柴夫打扮的汉子进来。
汉子跪下,薄云山在椅中坐下:“说吧。”
“是。小的是抄山路翻过一处岩壁过去的,没有被长风骑的人发现。小的潜在十余处帐篷外偷听,皆言裴琰在宁剑瑜重伤的当晚赶到了军营。长风骑士气大振,人人精神抖擞。小的想潜到中军大帐查探一下,但守卫森严,小的怕暴露行踪,只得离开,始终未见到裴琰露面。”
薄云山沉思片刻,道:“他们可有调军迹象?”
“没有。小的亲眼见到有一批军粮在宁剑瑜受伤第二日进了军营,看运粮车的数量,至少可维持长风骑半个月的用度。可据小人细心观察,有些不对劲。”探子道。
“有何不对劲?”
“当日大雨,运粮车皆覆盖着雨遮,看不到真正的粮草,但从车轮陷入泥土的痕迹来推断,并没有整车的粮草,重量明显不够。”
“哦?!”淳于离道:“莫非,是障眼计?”
他挥挥手,探子退出大帐,淳于离趋近道:“主公,如果我是宁剑瑜,重伤后怕对手发起总攻,也会这样做的。”
“嗯,他会製造裴琰来到军营的假象,挂起他的帅旗,鼓励军心,又假装有粮草运到,一来以安军心,二来迷惑对手。可若是―――”
淳于离点头:“还有一个可能,若这一开始就是个苦肉计,也可能这是苦肉计中的连环计,好让咱们以为宁剑瑜重伤后耍花样拖延时间,实际上裴琰是真正到了牛鼻山的。”
“是啊。”薄云山嘆道:“裴琰始终不露面,不见到他本人,还真不好推断,这到底是苦肉计还是什么。”
他想了想,又道:“雁鸣山那里的人,还没有回来吗?”
“从时间上推算,没这么快。再说,裴琰即使到了雁鸣山,也会考虑到蒙蔽我们的探子,只怕不会亲自露面,咱们的探子要打探确实了,才会有消息回报。”
薄云山点点头:“那就只能再等等了,不管裴琰在哪里,宇文景伦想那么快拿下黛眉岭,不是件易事。田策这个人,很不简单,并不比宁剑瑜差。”
“是,田策的父亲,是跟着裴子放的老将,虎父无犬子。”
薄云山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呵呵一笑:“裴琰这般为老狐狸卖命,不知图的什么,我就不信,裴子放没有把当年他父亲死的真相告诉他。”
淳于离沉吟道:“要不要在这上面做做文章?”
薄云山摇了摇头:“不妥,老狐狸既然把北线兵力全交给了裴琰,必是有了箝制他的方法,他又派了卫昭为监军,卫昭心狠手辣,裴琰不敢乱来。再说,老狐狸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挑拨离间的,搞不好,还会连累咱们的人。我已经失了一个刘子玉,可不想连最后一颗棋子都没了。”
“是。那咱们还是等雁鸣山那边的消息回来了,看看这边长风骑的动静,再作决定?”
“嗯。看看再定吧。”
由于这几日没有战事,无新的伤兵,旧伤员也痊癒了一部分,江慈也轻鬆了少许,不用再整夜值守。
稍得空閒,她便又捧起了《素问》,经过这几日随凌军医救治伤员,识药煎药,再回过头来看《素问》,理解便深了几分。只是她依然有很多地方不明,便于每日送药入大帐之机,拖住崔亮细细请教。
许隽伤势好得很快,宁剑瑜也已是活蹦乱跳,却都只能整日与裴琰及卫昭缩于大帐内,颇有几分憋闷。宁剑瑜尚好,沉得住气,许隽在裴琰面前不敢大声,却每日也要低声将薄云山的老祖宗操上几百遍。
江慈每日早晚送药,都见裴琰拖着卫昭下棋,二人各有胜负,宁剑瑜未免有些不服,与卫昭下了数局后,倒也坦然认输。
江慈问得极细,崔亮也讲解得很耐心,有时,还要许隽做“病人”,让江慈望闻问切,许隽碍着崔亮“救命之恩”,也只得老老实实躺于榻上,任二人指点。
这日,江慈正问到《素问》中的五藏别论篇,崔亮侃侃讲来,又动手将许隽的上衣解开,再讲一阵,忽觉帐内气氛有些异样。
他回头一看,见裴琰和卫昭的目光都望向这边,而江慈,正指着许隽肋下,寻找五藏位置。
听崔亮话语停住,江慈抬头道:“崔大哥,可是这处?”
崔亮一笑,道:“这样吧,小慈,我画一副人体臟腑经脉全图,你将图记熟,就会领悟得快些。”
江慈大喜:“多谢崔大哥!”忙将纸笔取了过来。
崔亮笑道:“现在太晚了,咱们别扰着相爷和卫大人休息,去你帐中吧,我还得详细给你讲解。”
“好。”江慈将东西收拾好,转头就走。
裴琰从棋盘旁站起,微笑道:“不碍事,就在这里画吧,我正想看看子明的人体臟腑经脉图,有何妙处。”
崔亮笑道:“相爷内功精湛,自是熟知人体臟腑经脉,何需再看。时候不早,我这一讲,起码得个多时辰,还是不扰相爷和卫大人休息。”
许隽唯恐再让自己做“活死人”,忙道:“是是是,时候不早,我也要休息了,你们就去别处―――”话未说完,见裴琰凌厉的眼神扫来,虽不知是何缘故,也只得紧闭双唇。
江慈返身拖住崔亮左臂袖口:“走吧,崔大哥,咱们别在这碍事。”
崔亮向裴琰微微一笑,与江慈出了大帐。
卫昭用棋子敲了敲棋台,也不抬头,悠悠道:“少君,这局棋,你还下不下?”
“自然要下,有三郎奉陪,这棋才下得有意思。”裴琰微笑着坐回原处。
卫昭嘴角微微勾起:“有少君作对手,真是人生快事。”
一局未完,童敏带着长风卫安和进帐,安和在裴琰身前跪下,裴琰与宁剑瑜互望一眼,沉声道:“说。”
“是。安大哥带着云骑营顺利到了黛眉岭,传达了相爷的命令,按相爷的指示,田将军将战事移到了青茅谷,咱们的强弩威力强大,将桓军成功逼了回去。现在田将军已按相爷的指示,打出了相爷的帅旗,守着青茅谷,与桓军对峙。”
“强弩用上后,桓军折损较重,歇整了两日,我来的那日,才又发起攻击,但攻的不凶,像是试探。”
裴琰想了想,道:“易寒可曾上阵?”
“没有。”安和顿了顿道:“青茅谷险些失守后,河西府的高国舅匆匆赶到军中,带来了临时从河西府及周围村镇征调的一万六千名新兵,补充了兵力,听田将军说粮草不够,又发动河西府的富商们捐出钱粮。田将军请相爷放心,一定能守住青茅谷,不让桓军攻下河西府。”
卫昭抬头,与裴琰目光相触,二人俱是微微一笑,裴琰挥手,安和退了出去。
裴琰又向童敏道:“去,到江姑娘帐中,请子明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让他明晚再去授业。”
“是。”
裴琰不再说话,继续与卫昭下棋,二人均是嘴角含笑,下得也极随便。宁剑瑜在旁看得有些迷糊,便又细看了卫昭几眼。
崔亮匆匆进来,宁剑瑜将方才安和所报西线军情再讲一遍,裴琰也与卫昭下成了和局,推枰起身:“子明,依你所见,咱们还有多少时间?”
崔亮细想良久,面色有些凝重:“得抓紧时间结束这边的战事才好。”
他将地形图展开,道:“现在主要问题是,我们不能彻底封锁由牛鼻山至黛眉岭的山路。两方都有轻功出众的探子翻越崇山峻岭,随时传递两处的军情。虽说咱们用了疑兵之计,两方都吃不准相爷和主力军究竟在何处,但时间长了,总能看出蛛丝马迹来。万一让对方看出端倪,咱们恐会作茧自缚。”
宁剑瑜点了点头:“是,薄云山久经阵仗,宇文景伦也不是吃素的。而且咱们这边一旦和薄云山交战,得速战速决,万一拖得久,侯爷露了面,那边宇文景伦得知后,必会强攻田策,田策顶不顶得住,是个大问题。毕竟河西府北面只有青茅谷这最后一道防线了。”
崔亮道:“我那日看到薄军的攻击力,估算了一下,薄云山发动总攻,咱们这几处设伏,切断他的大军,将其击溃,再收拾战局,至少需得三四日时间。这三四日,只要有个轻功出众的探子,足够让宇文景伦知道这边的战况,他一旦发动猛攻,田将军有些吃力,咱们不一定能及时赶到。”
裴琰沉吟道:“子明的意思,这中间,咱们不能再拖时日,以免那边的兵力损耗太大,田策顶不住桓军的最后一击。”
“是。”崔亮捲起地形图,低头间瞥了卫昭一眼,直起身道:“相爷,得尽快诱薄云山发起进攻才好。”
已是夏季,天放了两日晴,蒸得军营里有些炎热。
夜色深沉,从中军大帐回来,江慈提了两桶水入帐篷,将军帽取下,解散长发,迅速洗髮洗澡,觉神清气爽,便披着湿髮,坐于毡上,细读《素问》。
帐外却传来药童小天的声音:“小江。”
江慈忙将湿髮盘起,手忙脚乱戴上军帽,口中应道:“在,什么事?”
“我和小青要去晶州拿药,你去帮我们值夜吧。”
江慈忙道:“好,我这就过去。”
军医帐内,凌军医正在给几名伤兵针灸,见江慈进来,道:“小天将药分好了,你煎好后,便给各帐送去。”
“是。”江慈将药罐放上药炉,守于一旁。凌军医转身间见她还捧着《素问》,摇了摇头,未再说话。
药香浓浓,江慈将煎好的药放入竹篮,一一送去各医帐。眼见伤兵们伤势都有所好转,心中甚是高兴。
她提着最后一篮汤药走至癸字号医帐,刚掀开帐帘,便有一物迎面飞来。她忙闪身避开,耳中听到粗鲁的骂声:“奶奶的,这个时候才送药来,想痛死你爷爷啊?!”
江慈有些纳闷,这癸字号医帐,她尚是第一次来,以往这处是由小青负责。长风骑军纪严明,她给其他医帐的伤兵送药,纵是晚了些,也未有人如此破口大骂。眼见帐内有约二十余名伤兵,一身形魁梧、着校尉军服、左臂缠着绷带的男子正横眉竖眼地望着自己,忙道:“对不起,大哥,小青今晚不值夜,我来晚了些,请多多包涵。”
那校尉走过来,上下打量了江慈几眼,回头笑道:“弟兄们,瞧瞧,长风骑军中,还有这等货色!”
伤兵们哄然大笑,过来将江慈围在中间,口中皆污言秽语。
“就是,倒比咱高将军帐中的几个娈童还要生得俊些!”
“瞧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刚到军中吧,有没有被长风骑的上过啊?”
“想不到,号称军纪严明的长风骑,也有人好这一口啊!”
“就是,他们还瞧不起咱们河西军,凭什么!”
有人伸手摸向江慈面颊:“小子,你家宁将军受了伤,是不是因为你的原因,操劳过度,才避不过薄云山那一箭?!他受伤了,大爷来操你吧。”
江慈心呼要糟,这几日,在军医帐中,她也听到小天等人閒聊,知这处还有些高成的河西军。由于河西军与长风骑向来不和,高成被圣上召回京城后,宁将军便将河西军残部调到了小镜河以南,以免在这处碍事。但仍有些河西军因伤势未癒,留在此处,看来这癸字号医帐内的便是河西军的伤兵了。
她急急躲闪,却被众伤兵围在中间,这些伤兵之中,还有几个武艺颇精,江慈纵是运起轻功,也突不出他们的围截。
见她形状狼狈,河西军伤兵们更是得意,嘴中污言秽语,极为下流,江慈怒斥道:“你们这是违反军纪,就不怕宁将军军法处置吗?”
那校尉哈哈大笑,嘲讽道:“宁将军?!你家宁将军,此刻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牛鼻山马上就要守不住了,到时他一命呜呼,谁还来将我们军法处置啊?”
“就是,陈安那小子肯定守不住牛鼻山,还故弄什么玄虚,说裴琰到了军中,根本就是心虚,让薄云山不敢进攻,裴琰要是到了,怎么会不露面?!”
“说得对!他死撑着,凭什么叫我们在这里等死!”
“游大哥,咱们不能在这里等死,咱们要去京城,继续跟随高将军!”
“对,我们要去京城,他宁剑瑜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游校尉摆了摆手,众人话声止住,他一步步走向江慈,江慈步步后退,却被伤兵们围住。眼见那游校尉的手就要摸上自己的面颊,她终忍不住怒叱一声,双拳击出。
游校尉呵呵一笑,身形左右轻晃,避过江慈第一轮拳势,待江慈稍稍力竭,右拳猛然勾出,飒飒拳影带起劲风,逼得江慈急速后退,偏她身后还围着几名伤兵,其中一人猛然伸足,江慈一个趔趄,便被游校尉击中额头,仰面而倒。
游校尉冷笑着在她身边蹲下,右手缓缓伸向她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