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红花碧玉
落凤滩一役,华朝与月落族各有伤亡,王朗率着残部与设伏于虎跳滩的人马会合后回到长乐城,未再西征。
二都司见王朗退兵,知大事不妙。此时他出卖族人的丑行败露,引起族内公愤。流霞峰驻军兵变,二都司带着亲信连夜逃走,被三都司率人于雪松岭捉返,只待大都司“头七”之日将他押上祭台,以祭族人亡魂。
卫昭知王朗退兵后,必将请示太子和董学士,是否再度西剿,而朝廷要增兵前来,也需时日,己方当可有一段时间的喘息。那时冰雪消融,只要计谋得成,月落族便可暂保安宁。
他将兵力重新布署,精兵布于流霞峰与飞鹤峡,并派出暗探时刻打探王朗动向,方押着二都司,奉着大都司洪夜的灵柩返回山海谷。
此时,八位都司仅余四位,这几位均慑服于圣教主的神威,誓死追随,一力效忠,卫昭终将族内大权掌控于手心。
月落族此役虽然伤亡惨重,却也是近百年来首次将来“清剿”的华朝官兵赶回长乐城。以往华朝派兵“清剿”,纵是只有几千人,也长驱直入,烧杀抢掠,打得月落族人最后不得不以加纳贡物、献上族民为奴婢来求和。此次能将王朗六万大军赶回长乐城,实是上百年首次扬眉吐气。
卫昭知时机已到,趁族人士气高涨,民心向归,于族长和都司议政上提出,改革军政。
众人商议后,最后采纳六都司的提议,由圣教主出任圣将军一职,所有兵力均由圣将军一人统领指挥,集中于山海谷进行训练,再由其根据形势调派到各地。
而原先的各都司各收其属地的赋税制度也有所变革,死去的四位都司山围子的赋税由族长统一征收,余下的四位都司收上的税粮除保留一半作为己用外,其余均上缴至族内,作为养兵之用。
待诸事忙定,公祭大都司及阵亡将士,将二都司斩于祭台之上,已是七日之后。
亲眼目睹大都司的灵柩下葬,二都司的鲜血洒于祭台,万千族人伏地怮哭,卫昭身心疲倦,悄悄离开了公祭现场。
他缓缓行来,眼前不停闪现着落凤滩满地的尸首,遍地的血迹。夜风吹过,松树上响起融冰之声,数滴雪水滴上卫昭手背,他将雪水轻轻吮去,慢慢走向“雪梅院”。
江慈随卫昭大军回到山海谷,仍住回了“雪梅院”。淡雪和梅影早听族人讲述她孤身过索桥、冒死示警、救族人于危难的事情,见她回来,将她抱住,放声大哭。
二人闭口不谈江慈逃走一事,江慈也知卫昭暂时还不会放自己自由,这回是她心甘情愿选择回来,她也不后悔自己当日的决定,逃走的心隐隐淡去,安心在“雪梅院”中住下。
这夜,三人正在石屋内吃菜喝酒,卫昭负手步了进来,淡雪和梅影低头离开。
听得二人脚步声出了院子,院门轻轻关上,卫昭将面具取下,长吁一口气,坐于椅中,抓起桌上的酒壶,猛灌了几口。
江慈知今夜公祭大都司,那日战场上她见卫昭抱着洪夜尸身仰天悲啸的情景,至今难以忘怀。知卫昭内心伤痛,静静地望着他,忽开口道:“三爷,你打算一直这么戴着面具过下去吗?”
卫昭冷哼一声,只是吃菜喝酒。江慈也不再问,见他杯干,便替他满上。良久,卫昭方望向她:“你不要再想着逃走,到了春天,我自会将你送回华朝,送回给少君。”
江慈面上一红,低下头去。半晌方轻声道:“我不回他那里,我要回我自己的家。”
“你自己的家?在哪里?”卫昭忽来了兴趣。他只知江慈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野丫头,却不知她究竟从何而来,家住何方,他也曾暗查过,但裴琰的手下口风十分紧,始终没有查到。
江慈被他话语勾起了思乡之情,将邓家寨似天堂一般描述了一番,只是心中保持几分警惕,始终没有说出邓家寨的名称和具体位置。
卫昭静静听着,偶尔问上两句。江慈说得兴起,将从小到大的趣事也一一讲述,待壶中之酒饮完,桌上菜餚皆尽,二人方才惊觉已是子夜时分。
卫昭伤痛之情略得缓解,戴上面具,淡淡道:“三日之后,是我月落族的新春日子,山海谷会举行集会,到时,我带你去看我们月落族的歌舞。”
正月十八,月落新春之日。
由于落凤滩刚经历过惨烈大战,为免族人触景生悲,今年的新春大集便移到了山海谷举行。
是夜,山海谷敲锣打鼓,灯火辉煌,人们庆祝新春来临,同时也祈祷春天降临后,月落族能永远摆脱被奴役的日子,在圣教主的带领下上下一心,共建一个强大的月落民族。
此时,冰雪悄然融化,迎面而来的夜风也似隐隐带上几分春的气息。
一轮冰月悄悄挂上东天,山海谷笼在一片洁净的月色之中。月落族的姑娘们都穿上了盛装,头戴银饰,小伙子们则围着篝火吹笙跳舞,偶尔与姑娘们笑闹,一片欢声笑语。
人们,正悄悄地将伤痛从心中抹去,将快乐和信心重新拾起。
江慈穿上月落姑娘的节日裙装,坐于高台之上。卫昭转头间见她双唇在火光的照映下娇艳欲滴,那日清晨,她乌髮高扬、身着凤裙走过索桥的样子浮现眼前,不由唤道:“小丫头。”
江慈应了一声,侧头道:“三爷,什么事?”
卫昭的脸隐在假面之后,唯有一双眼眸似天上的寒星,盯着江慈,缓缓问道:“你是华朝人,为什么要救我们月落族人?”
江慈低下头去,良久,抬头望向场地中央载歌载舞的人群,轻声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只觉得,华朝人也是人,月落人也是人,为什么你们就一直要受别人的欺侮?也许,我那样做,能让死的人少一些,能让淡雪和梅影逃过一劫。”
卫昭眼神闪烁,过得一阵又问道:“那如果,将来我月落族再与华朝爆发战争,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帮我们还是帮华朝?”
江慈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我只希望,大家永远不要再打仗,天下的百姓,都像兄弟姐妹一样,和睦融洽,你别欺负我,我也不欺负你,大家都有饭吃,有衣穿,那样该多好!”
卫昭仰头笑了几声,只觉这是自己生平听过最好笑,却也是最令人感到悲凉的话。他正待出言讥讽,却见数名年轻小伙拥着大都司的儿子洪杰过来。
洪杰是大都司的长子,年方十七,生得俊眉朗目,衬着已有些男子汉气概的身形,颇有几分英豪之气。
卫昭见洪杰走近,和声道:“阿杰,你怎么还没有回梦泽谷?”
洪杰向卫昭行礼:“圣教主,阿爸曾对我说过,要我跟着您,为我月落一族戳力效命。我不回梦泽谷,我要跟着您,为阿爸报仇。”
卫昭也不再说,眼光移到洪杰手中的红花,微微一愣。
洪杰望向他身边的江慈,面红耳赤,禁不住身边同伴的推搡,猛然将红花递至江慈面前。
江慈不明其意,却见那朵红花极为娇艳动人,心中喜爱,便欲伸手接过。
微风拂过,洪杰腕间一麻,红花掉落于地,他忙俯身去拾,却见一双黑色长靴立于自己身前。
他直起身,才见圣教主眼神冷冽,负手望着自己,不由吶吶道:“圣教主―――”
卫昭冷冷道:“你阿爸去了还不到半个月,你就急着想抛红了?”
洪杰儘管对这位圣教主奉若神明,却仍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硬着头皮道:“我们月落族人并不讲究这个,只信逝者仙去,生者当欢笑度日,更有于热丧期间成婚、以慰死者亡灵的。阿爸若是在天有灵,见我找到心上人,他也会替我高兴的。”
江慈这才知这年轻人递给自己红花,竟是求婚之意,顿时满面通红,转过身去。
卫昭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望向洪杰,冷声道:“她并不是我月落族人,而是华朝之人,怎能做你的新娘?”
洪杰当日随卫昭前往虎跳滩作战,亲眼目睹了江慈孤身过桥、冒死示警的一幕,这少女乌髮明眸、歌声婉转、清丽脱俗的模样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
及至后来赶回落凤滩,阿爸惨死,他陷入极度悲痛之中,却也在心中暗自感激这少女,让自己能赶回落凤滩,让阿爸不致于尸骨无存。
月落一族并无热孝避喜之说,他心中既有了这少女,便向几位同伴说了出来,在这几人的撺掇下,终鼓起勇气于新春之日,向江慈送出这象征求婚之意的红花。
此刻听圣教主说她竟是华朝人,不由一脸茫然,愣愣道:“她是华朝人,那为何她要,要帮我们月落人?”
卫昭袍袖一拂,红花向高台下飞落,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洪杰:“我来问你,现在你既已知她是华朝人,你还要向她求婚吗?”
洪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面容数变,终咬咬牙,拾起地上红花,再度递至江慈面前,大声道:“我不管她是什么人,我只知,她像月宫中的仙女,又善良又美丽,不顾性命,救了我月落数万族人,我还是要娶她做我的新娘!”
卫昭长久凝望着洪杰,终冷笑数声,将满面通红呆坐于椅中的江慈大力拉起,飘然落下高台,隐入黑暗之中。
洪杰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红花,又望向二人消失的方向,沮丧至极。
江慈双颊发烫,被卫昭拉着急速奔跑,纵是运起全部真气,也仍跟不上他的速度,再跑一阵,急唤道:“三爷!”
卫昭猛然停步鬆手,江慈没有提防,顺势前衝,险些跌倒,扶住路边大树方稳住身形。
卫昭并不说话,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瀰漫在江慈身旁。江慈心中直打鼓,情急下襬手道:“三爷,不关我的事,真不关―――”
卫昭看着她慌神的样子,忽然一笑,笑声邪邪。他负手在江慈身边转了数圈,悠悠道:“你说不关你的事,可为什么少君为你动了心,现在连洪杰也――”
江慈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又听他提起裴琰,心中说不出的压抑与惆怅,瞪了他一眼,默默向“雪梅院”方向走去。
卫昭追上,与她并肩而行,看了一下她的神色,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京城,自元宵节起,东西两市的灯火就彻夜点亮。这日是圣上寿辰,全城燃放烟火,皇宫更是灯火辉煌,御香缭绕,细乐声喧,说不尽的热闹繁庶,太平气象。
这日哺时,五品以上官员均朝服冠带,鱼贯入宫,向圣上三叩九拜,恭祝圣上万寿无疆。
由于皇后已于五年前薨逝,其后皇帝未再立后,三品以上诰命皆按品服大妆,入毓芳宫向皇贵妃高氏行礼,共贺圣上寿辰。
干清门前,上任不到半年的禁卫军指挥使姜远渊停岳峙,俊面肃然,执刀而立,精光微闪的眼神盯着入宫的每一位朝廷大员。
姜远自上任后,克尽职守,将原本有些散乱的禁卫军整顿一新,他年少得意,但为人老成,又是故肃海老候爷的次子,与京城各王公贵族皆保持良好的关係,朝中一片讚誉之声。
适逢这几个月光明司指挥使卫昭回玉间府探亲,皇上便索性将光明司也命姜远暂时代管,只等卫昭回京后再交回防务。
遥见董大学士的官轿过来,姜远忙上前亲打轿帘,着金紫袍衣的董学士下轿。他轻捋着颔下长鬚,微笑着拍了拍姜远的手背:“听说你兄长进京面圣,帮老夫传个话,说我明晚请他过府饮酒,还请肃海候赏面。”
姜远忙躬身道:“大学士太客气,晚辈一定将话带到。”
董学士呵呵一笑:“那你也一起过来吧,内子和你母亲是手帕之交,想见见你,当年你出生时,她还抱过你呢。”
姜远微笑应是,将董学士扶进干清门。
西面的嘉乐门,一乘紫帘軿车慢慢驶来停住,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掀开车帘,如水的目光投向干清门,片刻后又轻轻将车帘放下。
姜远将董学士送入干清门,刚转过身,就听到嘉乐门方向传来一阵争执声。
姜远眉头微皱,今日圣上寿辰,三品以上诰命需入宫向皇贵妃行礼,均由干清门西侧的嘉乐门出入。这些诰命都是得罪不起的主,有的更是当朝显赫的家眷,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可就不好向圣上交代。
他带着数名光明司卫由干清门稳步过来,见一乘紫帘軿车停于嘉乐门前。嘉乐门的光明司们正与车前的一名侍女争执着,似是车内之人不肯下车并让光明司们检查有无违禁之物。
姜远见那軿车是一品诰命所乘车驾,缓步行近,沉声道:“怎么回事?”
一名光明司卫躬身禀道:“姜大人,是容国夫人,属下只是按规矩办事。”
姜远心中一咯噔,容国夫人乃裴相之母,一贯深居简出。她四十寿辰那日,他也曾前往相府祝寿,皇帝亲赐一品诰封并赐下珍物,圣眷隆重,令他印象深刻。裴相眼下虽远在长风山庄养伤,军政大权皆已交出,但其是否东山再起,重返朝堂,尚是未知之数,这位容国夫人实是得罪不起。
他向属下襬了摆手,稳步上前,在軿车前停住脚步,声音带着几分恭敬,但也有几分肃穆:“禁卫军指挥使姜远恭请容国夫人下车,还请夫人谨守宫规。”
车帘纹丝不动,姜远运力细听,车内之人呼吸声极细,却极平稳。
他只得面上含笑,再道:“属下有皇命在身,多有得罪了。恭请容国夫人下车,以便让司卫按宫规办事。”
车帘仍纹丝不动,姜远眉头微锁,正待再度开口,忽听得车内传来一个极柔媚、极婉转的声音,竟不似四十岁女子的声音,仿若二八年华的少女:“漱霞。”
“是,夫人。”车前青衣侍女娇应一声,步至帘前。
车帘轻掀,一隻戴着绿玉手镯的纤手探出软帘,将一样东西递出,那侍女漱霞双手接过。
姜远的目光凝在这隻手上,那皓腕雪白,玉指纤纤,腕上的绿玉手镯轻轻颤了几颤,仿如碧绿荷叶上的滚滚露珠,眼见就要滑落,消失在帘后,他不由自主地右手微微一动,却见那侍女漱霞将一方玉印递至面前。
姜远回过神来,凝目细看,忙跪落于地:“恭送夫人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