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圆拿出腰牌, 气势十足的喊:“刑部官员奉圣上之命查案, 闲杂人等速速离开!”他身后跟来的两个傅府府丁,适时的齐齐抽出腰间佩戴着的大刀。
大魏之名威慑八方,哪怕是离永安三千里之外的碎叶河,这三名番邦商旅见此,惊慌失措,忙讨好的与傅瑜说了几句,灰溜溜的遁走。
“哟~”巴彤娇笑一声,笑靥如花,明明已年过不惑,却风情犹存,眉眼间尽是春情,勾得人心底发痒。她道:“郎君这么急吼吼的进来,可是吓跑了奴家的客人呢~”
傅瑜神色不变,冷声道:“巴彤,好好说话。本官奉命查公主命案一事,现在查到你头上,正要带你回县衙详加盘问,你若不想受苦,趁早收了这幅妆容,跟着我们回县衙!”
屋内的琵琶声骤停,安静的似乎能听到人的呼吸声。
“呀,郎君这般正经,可是让奴家心慌呢。”巴彤娇笑出声,走上前来,伸着胳膊欲要攀上傅瑜的胸膛,却被他躲闪开来。巴彤不动声色的看一旁的斐凝,笑道:“这是小郎君的妻子吧?真是的,有哪家郎君来找奴还带着老婆来的?郎君这般躲着奴,莫不是——莫不是个惧内的?”
她咯咯笑出声。
屋内也只有巴彤一人的声音。
傅瑜和斐凝静静的看着她的表演,面无表情。
巴彤也渐渐敛了面容,屋内一时寂静无比。隐隐中,外间丝竹管弦之音和女子的娇笑声传入耳,愈发显得此间的寂静无声。
斐凝突道:“昨日来见巴彤娘子的时候,偶然听见娘子在弹琵琶,我闻琵琶音,顿觉遇知音。不知今日娘子可有闲情与凝合奏一曲?”
巴彤又拾起她那副面容,两手揉搓着手中玫红色的帕子,动作显出几分少女特有的娇羞来:“奴不过是一贱籍歌姬罢了,娘子身份尊贵,怎好合奏一曲?”
傅瑜虽不解斐凝之意,但斐凝少有说出自己喜好的时候,更甚少与陌生人这般请求,见巴彤拒绝了斐凝,当下便道:“我夫人不好什么,唯好琴瑟之音,巴彤老板此时得闲,不妨合奏一曲也就是了。再者高山流水遇知音,哪管身份高低贵贱呢?”
巴彤又是一声娇俏的笑声,她朝着傅瑜挥帕,引来阵阵香风,让傅瑜觉得鼻尖有些发痒。巴彤道:“既是郎君说的,那奴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斐凝选了房内一五弦琴,净手焚香。巴彤怀起自己的琵琶。两人列坐在前,皆面色肃然。
先是琴音瑟瑟,偶作空弹,随之而来的是琵琶声,如珠如玉,垂落玉盘。琴音铮铮然,琵琶声清澈响亮,二者合二为一,让听者如坠云雾。随后是琴音空灵,如空山玉碎,琵琶声高昂响亮,气势磅礴。
一曲才刚刚开始,两人间的气氛陡然间从方才的和音变成了剑拔弩张,气势严峻。
傅瑜的心跟着琴音忽上忽下,他忍不住去看斐凝,却见她面色沉沉,双目炯然,十指翻飞间,有泠泠之音从琴中而出,压住了浑圆玉润的琵琶声。
两人斗乐之时,外间的丝竹管弦并宾客欢宴之音消弭无声,突然,门口有吵闹之声,傅瑜皱眉。金圆会意,带了一府丁外出制止。然而,金圆出去后这声音并没有消停,反而越闹越大,及至后边,已是隐隐传出兵戈交加之声!
另一个府丁丁九见势不妙,将背后一直背着的□□取出递给傅瑜,随后拔刀冲出门外。
门外的兵戈交加之声和屋内的琴音、琵琶音混杂在一起。
屋内除了正在弹奏的两人,就是一脸肃容执枪而立的傅瑜和面无表情的空青。
傅瑜摸着手中的红缨枪,不合时宜的想起临行前傅瑾的话语来,他说郁秀峰和傅骁相交多年,他对傅家枪法颇有心得,若是傅瑜能得他指点一二,或是于此道大有裨益。如今看来,怕是傅瑾等人早已猜到远隔三千里之外的临州之行必有凶险,所以才让傅瑜带上了这杆枪。
突地,傅瑜脚下微动,疾驰至斐凝身侧时翻身跳起,腿脚一动,赫然夹住了一柄朝着斐凝飞来的匕首。哐当一声,匕首落地,傅瑜周身气势突变,他肃目,右手牢牢地握住枪,身形一闪,整个人已是朝着窗边奔去。纸糊的窗被一柄剑刺穿,剑和枪柄相交,不过呼吸间已是勾搭十来个回合,纸窗户哗啦四散开来,一个黑衣人通过窗户跳进来,他操|着一口别扭的大魏官话,躲避至傅瑜十步远的地方,他看着傅瑜道:“我对傅家枪法早有耳闻,很有荣幸今日能和傅家郎君有一战。”
黑衣人笑得嚣张:“若能把傅家二郎君斩落于此,我必然扬名四海。”
傅瑜冷哼一声,回他:“在你的剑触到我的胸膛之前,我的枪已经把你给捅个——对穿了!”
说到“对穿”两字时,傅瑜已是疾驰向前,手中红缨枪如他的手臂一般灵活,在黑衣人的胸膛上来回比划,让他应接不暇。
房间内一时琴音、琵琶声交缠之外,又出现了浓重的呼吸声、兵戈交加之音和人撞在墙上的闷哼声。
斐凝的琴音转为高亢,巴彤的琵琶声不甘示弱,两人手指都越来越快,急切的琴音琵琶音你争我赶,宛若另一个战场,互不相让。此时整个屋内,最为清闲自在的,恐怕还要属空青。
李贺曾言箜篌之音可“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如今在傅瑜耳边听来,五弦琴音和琵琶声响亦鼓声阵阵,两军队列,可做万千军马嘶鸣,如雄鹰长鸣,狮虎相争。
乐曲激烈,震撼人心。
□□比起短剑,终归是有优势的,更何况傅瑜家学渊源在此,幼时及至长成,更是在赵斌的监督下日日不停的练,不消片刻,竟是隐隐占了上风。谁料此时,又是一阵哐当声响,已经摇摇欲坠的房门被一柄大刀斩落,一个身材魁梧的络腮胡子大汉走了进来。他只看了和傅瑜交战的黑衣人一眼,随后竟是直直地走向斐凝,手一扬,闪着寒芒的锋利大刀竟是朝着斐凝的头挥下!
便是此时这般险峻的情况,斐凝仍旧面容淡淡,只凝神的眸、紧抿的唇和十指翻飞的手显示出她如今所有心神已是在琴音之上了。见此情形,傅瑜睚眦欲裂,幸而方才已是时战时退的朝着斐凝这边过来,眼见着大刀就要朝着斐凝头上落去,他来不及面对身前黑衣人刺过来的短剑,手中红缨枪用力一掷,已是巧巧的把络腮胡大汉的大刀打偏不少,更是让他整个人左移了一步。
傅瑜快步向前,左臂伸直去取红缨枪,转身的时刻,黑衣人的短剑直直刺进他背部的右肩上,幸而傅瑜躲闪的快,才没有让黑衣人的短剑继续深入。
一旁静静立在斐凝身后的空青,见此右手微晃,脚慢慢变了方向。她神思有些迷惘,却终究没有出手。
傅瑜身上的白衣瞬间被鲜血染红,空气中的脂粉和熏香的味道渐渐被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充斥。
纵然右肩隐隐作痛,傅瑜却是咬紧了牙,手下动作丝毫没有消减片刻,手中红缨枪一闪,竟是和手执刀的络腮胡子大汉与手执剑的黑衣人搏斗起来。
以一敌二,甚是凶险。
傅瑜身上还有伤在身,纵然方才对□□衣人是占了上风,但此时毕竟是一个打两个,已是隐隐不敌,正此时,琴音突变,竟是隐隐附和傅瑜的呼吸声和他脚下的脚步声。
琴音不再合着琵琶音激斗,反而是减弱不少,和傅瑜的动作合起来。
这便是斐凝做了让步了。
巴彤微微一笑,眉眼辗转间,竟是风情,她右手一落,琵琶音紧跟着琴音不舍,高亢激昂,竟是将琴音都概了过去!
斐凝冷哼一声,往日淡然从容的眉眼间尽是煞气,她眉目微敛,明明是婉约的妆容却生生的升起一股不容人逼视的豪气!琴音铮铮然,陡然从方才的弱音转高,如凤凰泣血般高亢,响遏行云。
傅瑜的身形也跟着斐凝的琴音动了起来。傅家枪法的一招一式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未及深思,身体的本能已是让他挥枪,将砍向自身的刀剑一一格挡,反而在对方的肩上胸膛捅出一个个窟窿。
琴音和枪的招式,一一对应。
蒙蒙然之间,仿佛有什么破土而出。
傅瑜和斐凝,同床共枕、日夜相伴的半年让两人此时生出莫大的默契,一时之间士气高涨,竟是和对方斗的不相上下,甚至随着时间越长,两人之间默契越高,隐隐有了上风。
有金鼓鸣枪,有战马嘶鸣,也有人声怒吼。
傅瑜的背后渗出冷汗,右肩慢慢被鲜血浸满,斐凝的额头上也满是汗水。
终于,随着一声弦断,巴彤的琵琶声骤停,琴音成孤音的瞬间,气势大涨,傅瑜横枪一扫,黑衣人的喉咙已被他划破,再一横,已是牢牢地指在了络腮胡子大汉的喉咙上。
空青突然动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了巴彤的脖子上。
斐凝的琴声停下,傅瑜的枪却未停,直直地刺穿了络腮胡子大汉的喉咙。他的血井喷似的洒出,魁梧的身材轰然倒地。
屋内的血腥味更浓了些。
外间的兵戈之声却渐渐停住了。
屋内屋外一时都寂静无比。
谁也不知道外面到底谁赢了,毕竟己方刚才只出去了三个人,金圆和两个傅府的府丁。饶是傅府府丁再是身经百战、沙场出身,又怎能抵挡的住人海战术。
思及此,傅瑜的心直直地往下落,但当他回望斐凝时,却觉心下暖融融的,一如冬日暖阳,春日繁华,让他忍不住地对她笑。斐凝端坐许久,才慢慢起身,她鬓发微湿,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定,但当目光移向至傅瑜时,却隐隐透出几丝担忧。
傅瑜笑道:“阿凝,若是今日我们不能逃出生天——”
斐凝却少有的打断他,柔声问他:“疼吗?”
傅瑜怔楞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在问自己肩胛处的伤口,他傻乎乎的笑,摇头说:“阿凝,我很欢喜。”却并不说疼不疼。
斐凝迟疑了片刻,又问:“方才琴音已停,你本不必杀他的。你自幼生在永安,少见这见血杀人之事,杀了黑衣人便也罢了,何苦又杀一人,徒增忧虑?”
傅瑜不假思索道:“他对你动刀,我便必要他性命。”简简单单的一句,本是杀气凛然的话,却是硬生生让他说出了情话缱绻的滋味。
两人对视,忽都觉心跳加速。
空青冷冷道:“娘子,现在怎么办,这里没有后门,我们是要直接出去吗?”傅瑜微妙的注意到,她唤的是娘子,而不是夫人。
被挟持的巴彤很是没有被挟持的自觉,插话道:“郎君这是何意?为何要绑了奴家呢?奴家的琵琶弦方才断了,现在手还疼的很呢!”
“你闭嘴!”空青低声道,手下稍微使力,巴彤的脖子被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ot;我们出去吧。≈ot;傅瑜轻声道,他单手执枪立于斐凝身前,一旁的空青挟持着巴彤,傅瑜伸手正要拉开房门,突见门直直地往内倒,金圆和丁九浑身染血的跌进来,掀起一阵血腥味。
“郎君!”金圆惊呼一声。
傅瑜看向房门前,那是一片面容陌生的人,皆拿了大刀或是大锤,披红挂绿,气势凶悍,显见的是巴彤这一方的人马,或者说,是洛廷这方的人马。
傅瑜扯着嘴冷笑一声:“本官不过来此查案,怎就惹了诸位英雄好汉了?”
当头的一个壮汉厉声道:“你傅家诛我亲族,灭我家国,此仇不报,必遭天谴!”他一说罢,身后跟着的众人也怒吼起来,叫嚣着要拿刀砍死傅瑜。
傅瑜大声道:“碎叶坊的老板,巴彤还在我们的手里,你们当真一点也在乎她吗?”
还是方才的那个壮汉,他冷眼横了巴彤一下,狞笑一声,道:“为洛廷而死,巴彤你死而无憾!我们会在复国之后,让你的英名传遍诸国!”
他说完,身旁的一个瘦小个子叫嚣着冲上前来,傅瑜单手一挑,□□向前,竟是直直地刺透他的胸膛,随后又抽出来。众人看着傅瑜都有些震撼,迟疑着不肯上前。
傅瑜冷笑道:“哼,刚才还在说要巴彤为国而死是英雄,怎么轮到自己的时候却退却了?要知道,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但你们的前三四个人,我却是可以一枪了结了他的性命!”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如猛虎长啸,气震山河,让眼前的一干人等顿觉小腿肚打颤。
“上!”壮汉斜眼一瞥,大喝一声,率先挥着一对大锤上前来,和傅瑜战成一团。
及至此时,傅瑜尤担心斐凝安危,大喝道:“金圆丁九!你们护着夫人!”说罢,红缨枪撞上大锤,傅瑜虎口隐隐发麻,右肩吃痛,膝下一软,险些跪下来。
见他有颓势,叫嚣着扑过来的敌人更多。
千钧一发之际,似有隆隆喝声,如天边滚雷,河边水啸,金鼓齐鸣之声乍起,外围的敌人一个接一个的惨叫倒下,元志洪亮的嗓门尤为侧目:“郎君!援军来了!”
犹如天降,一个个颈上系着红巾的身着盔甲的士兵从门外如潮水般涌向院子里,当中的一个白衣少年郎尤为瞩目,恰是郁峥嵘。有临州精兵坐镇,碎叶坊的乱党很快被诛杀一空,便是没有诛完,剩下的也都俘虏关进了大牢里。
傅瑜喘着粗气,左手执着红缨枪立在院子里,有鲜血顺着枪杆往下滑,在灰白色的土地上晕出一片暗红色的痕迹。方才看见他以一敌多的士兵忍不住用敬佩的目光看着他,就连郁峥嵘也忍不住放眼去瞧傅瑜。
斐凝走上前来,一把扶住他的右手,来不及细看,对元志道:“快叫军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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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情
郁峥嵘带着三百骑兵快马加鞭从临州赶至碎叶河, 恰好救下了傅瑜一行人的性命。
然而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不过是早有人预料到罢了。郁秀峰能当机立断不顾军令遣兵去往碎叶河,可见局势。
三百人虽少,却是郁秀峰麾下精兵,各个以一当十, 还是骑兵, 不过两个时辰后,竟是在郁峥嵘和赵斌的带领下将整个碎叶河清查一番,撬开巴彤和那壮汉的口, 捕获不少洛廷同党, 更有丁九领兵前往西戎边境, 捉拿图谋不轨的符纪。
事情暂时告了一段落。
傅瑜此时在客栈里治伤。他身上细小的伤口不少, 磕磕绊绊碰碰撞撞的都是小伤, 大锤击的, 刀剑划的,最重的一个伤口当属右肩后方, 足足被剑刺入皮肉, 已是连了白骨,再加上他一直用用手握枪对敌,更是血流不止。
傅瑜脱了上身衣服, 坐在矮塌上任由身后的军医在他肩上洒药粉。刺痛袭来,傅瑜忍不住高声嚷嚷:“哎哟!好痛好痛!大夫你能不能轻点儿!”他此时仍旧面色苍白, 但双目有神, 唇已有了些许血色, 比之方才大战时气色好上不少。
军医闻言手一抖,傅瑜顿时痛得哇哇大叫。
郁峥嵘在一旁忍不住冷嘲热讽:“傅二哥!亏你还是傅将军的儿子呢,怎么就连这种小伤口上药都要痛得哇哇大叫了?”
傅瑜大声反驳:“小伤口?这伤口深可见骨,你跟我说这是小伤??”
郁峥嵘又道:“那我带兵进来之前,你可是手握□□以一敌多不落下风,那当真是浴血奋战面色不改,我当时就在想不愧是傅老将军的儿子,这威风,嗬,真是把我都唬了一跳呢!当时你不喊痛,怎么现在反倒说痛了?”
傅瑜摇头:“嘿,峥嵘你还是个小孩子,我也不跟你多说什么,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郁峥嵘不忿反驳:“小孩子怎么了?傅二哥,你且再说说你是怎么使的傅家枪法吧?那可真是威风极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被门外的斐凝听得正着,她怔楞一下,随即浅浅笑开,却是并不进去,反倒是转身朝着隔壁的房间走去。空青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及至屋内,空青关上房门。斐凝坐在圆凳上,回首看她,面色冷凝的问:“黑衣人刺向他的那一剑,你本可以出手,为何不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