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1 / 1)

“把药给你,瞒着你这件事,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傅瑾用笃定的声音说到,“用一双本就无用了的腿换阿瑜的性命,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一件事了。”他柔柔的笑着, 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却全然不似以往的温润之色, 反而是嘴角上扬的厉害, 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畅快之色。

傅瑾眸光闪亮, 神采飞扬,一如往日的少年将军:“若我当真想要那枚药,别说阿爷阿娘想要阻挠,便是姑母要阻挠,怕是也难。”

李茹在一旁低声笑起来,她的笑带着丝丝猖狂。

她蹲坐在离傅瑜不远的地方,绯衣红裙在深色的木板地上蔓延开来,像血,她的脸色却苍白的厉害,透着丝丝狰狞的青意,她站起身,装作无事一般,甩着袖摆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裙,伸手,一寸一寸的抚平裙摆的褶皱,又取了帕子擦干净身上不慎沾染上的炉灰。她挺直了腰杆,纤细的身子罩在宽袍大袖内,依然是世家大族们最为追捧的世家大妇雍容、处变不惊的模样。

她笑着,带着低沉却略显癫狂的笑意,朝傅瑾走来,她停住笑,低声喊:“瑾郎。”缱绻如斯,带着千万缕柔情暖意。

傅瑜从未听李茹用这般柔情细腻的声音说过话,他也未曾见过李茹用这般炽热到简直露骨的眼光看着傅瑾,这是以往最为谨遵世家规矩的李茹从不会做的事情,今日她却全然不顾了。傅瑜心想,许是,李茹是真心爱傅瑾的,爱到全心全意的为他着想,设身处地的想,为傅瑾的选择辗转难测,夜不能寐,直至心中憋闷八年之久。

傅瑾微抬了眸子看她,手中却紧紧地握住了傅瑜的手,他轻拍着傅瑜的手背以示安抚。

“阿瑜,弟妹,你们两个先出去吧。”他低声道。

傅瑜心神回转,才发现斐凝一直默默地蹲在他身侧,他心下大为激动,起身,携了斐凝的手走出去,路过李茹时,他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她。傅瑜和斐凝走到房门外的长廊下,傅瑜不放心,复又回身细心的虚掩上了房门。

尚是仲春时节,屋外绿意盎然生机勃勃,长廊下的鸟笼子里的百灵鸟见了傅瑜就啾啾啾的叫出声来,长风卷着花香滑向长廊,卷起傅瑜方才散落在两鬓的碎发。

出了房门,不知道里面的俩人在谈论些什么,傅瑜想起方才的事情,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李茹红杏出墙的事情怕是被傅瑾知道了,他一时又担忧傅瑾气急伤身,一时又担忧李茹以方才那般古怪的模样下又会做出什么伤害傅瑾的事情来,心下更是担忧异常,连自己的风范仪态全然顾不上了。

“别担心,大伯心中都是有数的。”斐凝泠泠的声音从身侧传出,傅瑜转身看她,心下大定,情不自禁地举了携着斐凝的手。

“阿凝,阿兄怎么会在那里?”傅瑜问,抬腿又停下,神色怔忡。

斐凝抬头看他,低声道:“大伯毕竟痴长了你十几岁,怎么可能会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毛头小子?只叹我本只让你躲在屏风后听壁脚,谁料大伯竟不知何时来的,竟还现身,怕是要让大嫂误以为是我请了你和大伯偷听,让她颜面扫地了。”

“她做出这等丑事,竟还意图对我图谋不轨,怎还敢记恨于你?再说,让她颜面扫地的又不是别人,不就是她自己吗?”傅瑜提起这事就满肚子怒火,“阿兄身子不便,她若当真不能忍受这样独守空闺的日子,早早和离家去便是了,以她的家世气度,再结一门好姻缘也不难,她的那个奸夫梁书桓苦等她十余年,何至于要闹到今天这般地步?”

傅瑜气急之下,又见周围只身侧站着的斐凝一人,便有些口不择言,连这般议论兄嫂房中事的话也全然不顾的说出了口,话一脱口而出,才恍然又觉自己盛怒之下难免情绪用事,只得讪讪地闭了嘴,不谈此事。

斐凝看他,嘴角挂笑,神色古怪,轻声问:“疼吗?”

傅瑜不解其意,顺着斐凝的视线往下看,才看见自己左手四指上的皮肤被烫的起了大泡,方才心中记挂着事没发现,现在才发觉十指连心并非虚传,痛楚从指上传至心头,饶是自幼习武的傅瑜也不禁蹙了眉,不经意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斐凝绷紧的双肩倏地松了不少,她定睛看着傅瑜的手,笑着道:“我还以为阿瑜你当真是水火不侵了呢。”她浅笑着,两唇弯弯,神色从容淡定不少,这般模样倒比以往清冷自矜的模样多了不少人气。

斐凝转身,抬臂招呼一旁候着的杏娘上前来,嘱咐道:“快去打一盆冷水,拿了烫伤药膏来。”杏娘忙应了,斐凝又道:“等会儿叫人把房里的火炉子扶起来,灭了里面的火,当心屋里的东西燃了。”说罢这些,复又嘱咐了一两件小事,倒是从容不迫,神情淡定,却把里里外外的事情都照顾的周全,饶是傅瑜深思熟虑之下,怕也不及。

屋内似乎还弥漫着方才斐凝烹茶的香气,氤氲着淡淡的雨后龙井的清淡幽香,但这静心凝气的茶却没能让屋内两人的心静下来,至少,不能让李茹的心静下来。

她仓惶伸手,又惊又惧的抚平自己衣裙上的褶皱和散乱的鬓角,仿佛拂去衣裙上沾染的炉灰,把自己修整的与往日无二,就能当做一切也还没发生一般。

傅瑾突然开口,他声音仍旧徐徐的,带着他这几年静心寡欲之下的宁静,却让李茹脸色突变:“什么时候的事?”

李茹大惊失色,两手惴惴不安的抚发,脸色苍白,嘴中却道:“瑾郎,你说甚么?”

傅瑾没有说话,他的眼眸微垂,看着自己削瘦白净到青筋毕露的手,未发一言。

李茹最是见不得他这般沉默无言的模样的,当即泪水夺眶而出,两手紧握成拳,修剪保养尚好的指甲划破手心的皮肤,丝丝痛意却也不敌心头大恸:“是、是正月初三,我、我出府遇见了他……瑾郎!我是被逼的!”她一把跪倒在地,两臂伸出去,牢牢地攀住了轮椅的一侧。

李茹低头抽泣,抽抽噎噎的说着,傅瑾却是低头未发一言。良久,直至李茹抽泣声响渐渐低了下去,傅瑾才抬眸看了她一眼,这是他进屋后看向李茹的第一眼,却并不满含怒意,或是仇恨,更没有丝毫怜爱,而是释然。

傅瑾神情释然,开口道:“既是这般,我们和离便是了。”

李茹使劲摇头,眼角泪花四溢。

傅瑾却道:“当年陇西李氏和安国公傅氏联姻定亲,本选的是你堂姊,可她病弱早逝,后来你自愿出嫁。我年长你十岁,又常年出征在外,人生前三十年,在军营中的日子多,在府中的日子少。成婚后不会嘘寒问暖,不懂得你的心意,更不是你昔年爱慕的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我们这样的结合,只是让双方都更加痛苦罢了。”

“更何况、更何况……自从我腿疾之后,我们分房八年有余,本就是我对不住你,当年就该力劝你和离,而不是为了莺莺留你这么些年,竟误了你和梁书桓这般久。”他神色平静,全然没有对妻子红杏出|轨的盛怒和自己这般模样的羞愧:“按着世人的眼光看来,我本就废人一个……况且,我早已不能人道,是我让你忍春闺寂寞这么些年,是我傅瑾对不住你。但你担着我夫人的名头这么些年,却怀了梁书桓的孩子,只能说你我二人缘分已尽,谁也不欠谁的了。我不写休书,你我二人只和离收了婚契,你带了嫁妆便回家吧,莺莺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我自会对她好,你却不必了。”

“瑾郎,你怎么能这样?我是你的妻子,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让我离家,和梁书桓在一起?”李茹奔溃大哭,她抬臂想去拉傅瑾的胳膊,却被他狠狠甩开。

李茹抬头看他,神色凛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傅瑾!你是不是还记挂着我阿姊?她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你为什么单单只记挂着她?这么多年来,陪在你身边的是我李茹啊!”

傅瑾看她这般模样,突地轻笑一声,却也不知是在笑谁。他抬眸看她,眼神森然:“茹娘,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唤你了。当年阿娘为了照料我,将府中事务交予你打理,治理森严的安国公府为何会有洛廷余孽接近阿瑜,难道你当真全然不知情吗?就算没有这份兄弟之情,便是纯粹的愧疚,为了给你赎罪,我也不会服用那枚药!”

李茹如遭雷击,全身力气被抽尽了一般委顿于地。

傅瑾道:“当时你怀着身孕,没人追究你,可我也不是傻子,万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他平静地说完这句话,自顾地推着轮椅离开,守在外面的傅瑜听见车轮辘辘的声响,打开了房门。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傅瑜的手已经被斐凝简单的抹了一层膏药,又用白布缠上,厚厚的一层裹着左手,凉意和痛意同时在左手上蔓延,让傅瑜颇感不适。

傅瑾见他怔怔模样,不禁笑出声来,他眉眼含着肆意的笑,苍白的唇张着,眼角余光见了傅瑜手上的伤,神情又沉下来:“刚才徒手掀火炉子,伤着了吧?这段时日,你可是要禁一段时日的弓马了。”

说罢,傅瑾又似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便是这般模样,好在也不耽搁了你出发去临州的事儿。”他想笑时便笑,随口调侃的模样,与往日里一般无二。傅瑜看着傅瑾,他仍旧是那般瘦削病弱的模样,傅瑜却觉得恍惚间有什么东西和以往不一样了。直至傅瑾被林拾推着轮椅走远,他十分自然的随手摘了走廊旁斜出来的一节藤蔓,惯常地缠在手上,傅瑜才恍然大悟。傅瑾这般模样,不像这八|九年来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倒更像极了傅瑜幼时记忆中洒脱肆意的少年将军模样。不知道他究竟放下了什么,心性竟有如此变化了。傅瑜回身走进屋内,斐凝早已在内了。李茹妆容尽散,双眼红红,委顿于地,一旁的火炉子被掀翻在地,炉灰撒了一地,她的衣裙上也沾染了一些,狼狈的很。见着傅瑜和斐凝二人,她也似没看见一般,自顾地起了身,神思不属地往外走,那模样活像个行尸走肉。

傅瑜叫住她:“大嫂,梁氏兄弟俩勾结藩国使臣,如今已经进了大理寺。你们究竟与谁接触过,又是如何接触的,种种事宜,还望你说请。”

李茹没有出声,她的声音低低从前头传来,却只道:“难为你还叫我一声大嫂。”却是头也未回地走了。

李茹这般万念俱灰的模样,傅瑜也不在意,哪怕是猜测到了李茹许是要回陇西李氏了,他也未曾有丝毫动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前因才有后果,她既有如此境地,傅瑜也不会怜惜不忍,只是不忍看莺莺小小年纪就失了母亲在旁教导。

思及此,傅瑜不禁侧身看指挥着仆从收拾屋内残局的斐凝,见她一派从容气度,心下不禁感慨万千。

“阿凝,莺莺一向喜欢你……”傅瑜欲言又止。

斐凝道:“没有谁能替代母亲,再者莺莺虚年九岁了,她聪颖敏|感,这些事情不说她也会知道的。顺其自然便可。”

傅瑜只能叹气应了,想起方才傅瑾的话语,又不禁头疼地揉揉额头。

傅瑜睡的昏昏沉沉的,仿佛有无尽的水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浑身忍不住地打颤。冰凉刺骨的湖水包围着他,耳鼻内冰凉疼痛难忍,他使劲的仰着头,依稀可见冷月如钩,横挂在四角天空,有常青树被风吹的哗啦作响,在黑暗中显得愈发诡异,像择人而噬的怪物。

他仿佛在不停地坠落深渊,失重的感受从头到尾,让他浑身寒毛直竖。

在这种情况下,傅瑾的脸,崔四娘的脸,傅骁的脸,甚至南阳长公主和傅太后的脸一一从眼前滑过,他们还是这般神采奕奕,又是豆蔻年华,又蓦然显出沉稳刚毅的脸……他们还是一如往昔的模样,傅瑜总觉得哪里不对,隐隐中一个声音告诉他,不,傅瑾很早就不是这般弯弓射大雕神采飞扬的模样了,崔四娘温柔的脸已经慢慢模糊,傅骁渐渐老去,南阳长公主也从少女娇俏的脸变成如今这般英气柔媚夹杂的脸。

已经近十年了,十年虽短,却也能物是人非事事休。

有温热的泪从傅瑜的眼角溢出。

迷迷糊糊中,有人推着傅瑜的胳膊,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明明是清冷泠然的声音,却让傅瑜听出焦急担忧之情来,让他惶恐不安的心好受不少,渐渐地从噩梦中醒转。

朦朦胧胧中,依稀可见一个人影依偎在他身畔,轻声唤他:“阿瑜,醒醒。”

冷月如钩,二月下旬的月夜,冷风乍起时,还带了春寒的冷意,生生地让人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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蛛丝

“你做噩梦了。”斐凝的声音从耳畔响起。

傅瑜心下依然惊骇, 恐怖惧怕的感受侵蚀着每一丝神经,但是依照着身体的本能,他突地伸手,牢牢地握住了身旁人的手。

斐凝有些滑腻,有些冰凉, 纤长瘦削, 有些地方却带了老茧。

傅瑜微微闭着眼,朦胧中似乎觉得这双手他熟悉的很,仿佛什么时候已经握过千百回, 他顺着自己的心意把手放在胸口上, 垂眸。

“阿瑜?”诧异的声音响起, 傅瑜这才慢慢醒转。他怔怔地躺在床上, 神情怔忡。

斐凝把手从傅瑜手中抽出, 抬腿下床, 走至窗边的小桌旁,点燃了桌上的灯。一灯如豆, 暖黄色的光突地亮起, 斐凝的影子斜斜地映照在傅瑜身上。她披散着黑发,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有几丝碎发垂落在脸颊旁, 她转身朝傅瑜走过来,身后似乎笼罩着暖黄色的光芒, 让人心下欢喜。

傅瑜支撑着坐起, 忙起身, 随手拿了一旁屏风上的披风给斐凝披上,口中道:“才三月,夜里冷,起身怎么也不披一件衣服?”

斐凝柔和的笑,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看他,神情柔柔的,白胜雪的脸颊在暖黄色的烛火中忽明忽暗,氤氲出一片温和,她说:“你刚才做噩梦了。”不是疑问,而是陈述的语气。

傅瑜循着她的思路,才恍觉自己后背和额头有些汗津津的,许是方才噩梦所致。他不由得微低了头,低声道:“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傅瑜说着,伸手取了一旁的帕子,随手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屋内沉闷的很,傅瑜刚抬腿想去开窗,突地忆起斐凝就在身侧,一时担心夜里风寒凉让她身体不适,就又停下了。

暗沉沉的烛火中,斐凝突地道:“阿瑜,我晚上睡不着,你陪我去院子里走走罢。”

傅瑜闻言怔愣了一下,随后压低了声音,语音喑哑地道:“夜里风大,你身子受不住。”

斐凝也不说话,她背对着烛光,站在傅瑜身前,抬头看他,目光柔和地笑。

傅瑜的心下一片柔意,走上前,伸手拉拢她身上的披风,轻声说:“走吧。”

夜色泠泠,冷月如钩,院落里寂静的只余几声春蝉的鸣叫,间或夹杂着风吹林间哗啦的声响,月光透过树叶在青石板的地上洒下光斑。傅瑜握着斐凝的手,两人结伴在长廊、院落中散步。

已是三更天,傅瑜刚刚才从噩梦中惊醒,此时却觉心静如水,熨帖许多。

“小时候阿爷常年出征在外,只有阿娘照顾我,教导我。我最初读书习字,是阿娘启蒙,习武骑马,是阿兄启蒙,阿爷于我,不过是幼时从旁人敬畏的口中和眼中得来的一个陌生而又光辉的形象。”

“阿兄幼年即入伍,他行伍间长大,不过十六岁就上阵杀敌,及至弱冠即可统帅一军,边疆御敌,及至后来更是威名赫赫响镇诸国,让敌人闻风丧胆。世人皆谓他虎父无犬子,甚至比阿爷更技高一筹,少年英豪,莫不自傲。即便如此,他身上却没有痞气,反倒是爽朗肆意,在我幼时的印象中一直是高傲又自矜,是永安几乎所有世家郎君爱慕的对象。”

傅瑜提及此,突地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还记得小时候陛下的三公主和五公主,承恩侯家的两位娘子,为了能在阿兄面前说上几句话,争相派人送礼给我和阿娘。三公主出阁前最喜借着各种由头和南阳长公主来往,常到府上来,还特意遣人去封地找了上好的蜂蜜红枣和会推拿手艺的女医介绍给阿娘,承恩侯家的娘子更是送了我一把小弓,只为让我给她们传薰了香薰的书信或是手绢荷包给阿兄。”傅瑜说着说着,忍不住想起李茹的模样来。

平心而论,在诸多或是明目张胆或是暗中追求过傅瑾的世家娘子乃至宗室公主郡主中,李茹的身世算不上顶尖,样貌也算不上顶尖,不过为了当年傅骐与友人的婚姻之约,傅瑾还是向陇西李氏提亲。傅瑾多年征战在外,成亲在同辈人中算得上晚的,二十六岁才成亲,两年后即腿疾伤身,再不出仕。

傅瑜长叹一口气,浅笑着摇头,继续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嫌弃习武骑马太累,比读书习字累多了,常常撒娇让阿娘免了我每日的习武马术,阿娘拗不过我,却从不拿阿爷压我,只对我说若我不认真习武骑马,待得阿兄回府,便不带我去西山狩猎,也不送我千里五花马。”傅瑜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却觉眼角温热,隐有湿意,让他忍不住抬头望天。

抬头看天,眼眶中的泪意硬生生地被逼回去,傅瑜看见满天星光在泪花中模糊成斑驳的背景。

“我会骑马,会挽弓射箭,这些都是阿兄教的,阿爷常年行伍,阿兄于我,亦父亦兄。”傅瑜抬眸轻声说,脑海中隐约闪现如今傅瑾瘦削苍白的身影,渐渐地和十年前高头大马上白衣红甲手握长枪的少年将军的形象渐渐重合。

斐凝也在一旁低声笑:“那我可跟阿瑜反过来了。”

傅瑜的泪意渐落,他回眸看斐凝,低声笑出来,眼中似含光。

斐凝道:“右江这个人,虽说是我的长兄,年长我六岁,但若真论起来,反倒是我|操心他的事多一些。”“这是为何?”见斐凝提及斐右江,傅瑜也笑,适时的不再谈论傅瑾的事情,饶有兴趣的问。

“右江生性顽劣,不爱读书习字,反倒多爱舞刀弄棒些。阿爷文官出身,别的事都看得开些,却独独不肯子女习武,为了右江浑身的习武气,阿爷以前没少被他气,更为了此事和阿娘吵过几次。”斐凝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声音娓娓动听,不疾不徐,让傅瑜的心下舒缓不少。

“后来阿娘病故,阿爷再也不拦右江习武了,可右江却乖乖地捡起书来进学,后来参加科考入仕了。”斐凝声音平静,饶是说起母亲的病故,也是平静缓和,面色不改,傅瑜却心下一恸,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从我记事起,右江就调皮捣乱,惹得阿爷气愤不已,每当他做错了事情,阿娘在的时候就去找阿娘哭饶求情,若是阿娘不允,就来找我给他出主意,我总是能找出理由驳得阿爷哑口无言。阿爷总是气得说我是狡辩。”

斐凝说起这件事,嘴角唇畔渐渐有了笑意,“阿爷说我是狡辩,可我何尝看不出他眼中的笑意。我知道,他一向最为自傲却也最为自愧的事,就是教导我成了这般模样。”

傅瑜看她,心下突然生出一股慌乱,让他忍不住地拉住斐凝的胳膊。

“身为世家女子,上不得出仕,下不得离族游历,纵有千般雄心万般阔意,也是进退两难,终究是围困后宅,相夫教子。”斐凝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依旧平缓平和,却让傅瑜心下掀起波涛汹涌,尤难自抑。

傅瑜忍不住伸出手臂拥住她,把斐凝牢牢地拢在怀里,她的脸放在犹带热意的胸膛上,似有凉凉的湿意滑进傅瑜的衣内,冷得他浑身都忍不住战栗了一下。傅瑜垂头,把头放在斐凝披散的发一侧,在她耳畔轻声道:“阿凝,若你信我,待得此间事了,我愿意陪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良久,久到傅瑜心生疑惑,才有斐凝轻轻推开他的胸膛,她轻笑出声,抬眸看傅瑜,如水月光下,她的身影有些朦胧,带着缥缈的冷意,却含着笑意,近在咫尺。

“进屋吧,你明天还要去大理寺呢。”

翌日,傅瑜穿了一身可以罩住他整个人的黑袍斗篷,领着同样把自己隐藏起来的金圆和赵斌,来到大理寺。不同于上次审问妻儿被拐卖,这次的案件显然重要机密的多,饶是傅瑜这般,也是借了千百般力气,与上面打了招呼后,才带了两人进去,见到了早就被关押在此的梁书恒。

梁氏兄弟在重臣大官、世家、勋贵和宗室云集的永安实在是不起眼,即便他们是陇西李氏的亲家,在两陕之地颇有威望,但在永安,犯下此等事,也不过是一两只小蚂蚱,轻而易举就被人撸了下去,关进不见天日的大理寺。梁书航虽然犯事,但毕竟不是主事人,只定了罪之后移至刑部,留在大理寺审问的,不过梁书桓一人。

傅瑜来的时候,朱然早已在牢中候着了,见他来,面上少有的露出几分忧色来,道:“你倒是还跟以前一样,这种情况下还敢来这里,也不怕那群疯子拼了老命也要拉着你赴死。你若死了,留下满府的老弱病残妇孺,上哪儿哭去?”

朱然想来是损人不利己,傅瑜听此也是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只作不知,矜持地对他点点头,拱手道:“多谢朱兄忧虑了。我想问问,梁书桓可是已招了?”

“你自己问吧。”一身朱红官府的朱然朝着木架子上被捆着的梁书恒努努嘴。

傅瑜的目光缓缓落在梁书桓的身上。牢笼里光线暗,墙壁间挂着火把,忽明忽暗的火光落在人的身上,有阴森刺骨的寒意顺着小腿向上攀爬,让人腿脚发麻,一身囚服的梁书桓被绑在木架子上,被绑成十字型,身上显出斑驳的血色,苍白的脸色在火光下蜡黄憔悴,全然不是几天前傅瑜初见他时的温润端方。

第一次见到梁书桓,傅瑜便觉他眼熟,后来却觉的是自己错了。梁书桓身上带着世纪郎君常年熏陶之下沾染的君子端方的气息,如青松翠柏,带着虞非晏的书生意气和梁行知的沉稳厚重,却更像腿疾之后的傅瑾,君子如意,虽厚重,却温润。但在了解他的所作所为之后,傅瑜才发觉是自己错了,梁书桓不同于傅瑾,傅瑾是因为幼时崔四娘的教导和后来腿疾之后静心平气的熏陶而这般,而梁书桓则是东施效颦,为了李茹装作自己是这般模样。

傅瑜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