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钩
元宵宫宴, 丝绸管弦,轻歌曼舞,满桌珍馐, 觥筹鼎盛。
傅瑜与斐凝共一桌,坐在前列第二排。同一处的, 都是身份相当的几人, 譬如郑四海,譬如虞非晏, 譬如王文韬夫妇。郑四海居中, 虞非晏居左, 傅瑜和斐凝居右,王文韬再局其右。
建昭帝设宴,身畔无美人妃嫔敬酒,孤零零的一个人,容长脸上溢满笑容。离他最近的是太子杨浔, 病恹恹的倚靠在一叠狐裘软枕上, 身畔还有端庄雍容的太子妃照料。
傅瑜悄悄地望过去,只觉得比起春闱放榜时, 杨浔的面色更难看了些, 身形也愈发消瘦了,轻飘飘的, 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不过太子杨浔病歪歪了将近三十年, 哪怕他如今看起来已是病入膏肓, 傅瑜也不敢心里多加揣测。
太子杨浔底下的, 是六皇子杨沐,其次才是常做隐形人的二皇子。
比起往年,今年的地位分布已经很明显了。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太子杨浔向后侧头,正巧与傅瑜的目光相对。他对着傅瑜轻轻笑了一下,点点头,随后回过眼去。
太子杨浔容貌清俊,颇有风骨,不说傅瑜和他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和君臣之分,傅瑜其实还是蛮喜欢这个表侄子的。当然,傅瑜也不敢当人家的表叔。
傅瑜撇撇嘴,随后还是看南阳长公主,在众人都欣赏歌舞的时候,悄悄地遣了宫人去南阳长公主的桌上换了一壶果酒来。拿了果酒,傅瑜将斐凝手中握着的杯子取走,重新拿了杯子,给她倒果酒,温声劝:“阿凝,这酒性烈,我给你倒五娘的果酒尝尝。这果酒后劲不大,香醇无比,喝了一口满齿留香。”
斐凝回眸看他,眉眼弯弯,似笑非笑。
傅瑜面不改色的接着道:“当然,这果酒是御品,每年只有那么几壶,这是我特意找五娘子讨来的。”
斐凝取回傅瑜拿开的酒杯,抬袖轻掩,将方才的酒一口饮尽,随后默默接过了傅瑜手中的果酒。
一旁的郑四海就笑:“我以前竟不知,我们的傅小公爷居然还能有这般和颜悦色的一天。”
傅瑜扭头回:“等到开春郑大哥成婚后,小弟便也能见着郑大哥对嫂夫人的一片和颜悦色了。”
右手边的王文韬也笑:“何止是和颜悦色,都快赶得上温柔小意了!”他身侧的夫人就狠狠拽过王文韬的袖子,横眉瞪了他一眼。王文韬讪讪的摸摸鼻子,随手朝傅瑜拱手。
傅瑜不在意的笑,摆摆头,只心神又全回到了斐凝身上。
台上舞姬水袖舞的窈窕生色,精致的妆容下的脸熠熠生辉,烟视媚行,一双眼无声的勾着许多人的眼。
傅瑜的眼神掠过她们,逡巡一圈,只见虞非宴正愣愣地握着酒杯,也不知在想什么。
胡亭和焉知的使臣最早起身,端着酒出席,给建昭帝敬酒,随后话锋一转,看一旁自斟自饮的傅骁:“早就听闻傅帅威名赫赫,骁震八方,如今得此一见,可有荣幸同饮一杯?”
有不少人的目光顺着使臣和建昭帝移到了傅骁的身上。
傅骁仍旧神色淡淡的,穿着他那常年制式统一的宽袖大袍,腰间流苏席地,清隽的身形,腰背挺得笔直。
他不像个征战沙场三十多年的老将,反倒是清隽风骨,尤似鸿儒。但当他抬眸紧紧盯着一人时,这种浑身儒雅清隽的气质陡然便变了,似鹰击长空,即便垂垂老矣,亦能展翅翱翔。
傅骁起身与他们同饮了两杯酒。
后面的百业和扶瀛的使臣也跟上来,欲要敬酒。
傅骁面目沉沉,薄唇微抿。
自傅骁起身后一直注视着他的傅瑜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出列,先是向建昭帝行礼,随后拱手道:“几位,家父年事已高,烈酒伤身,还是由我来代吧。”
傅骁没说话,束手看他,神情冷冽,只目光流转间透出一丝柔和之意。
扶瀛的使臣有些纠结:“我们本意是要敬天策上将军的,世子怎么能拂了我们的这般心意?”
百业来敬酒的是元都公主,她见了傅瑜眉眼弯弯的笑,一双眸子盯着傅瑜,蜜色的脸上透出几丝娇俏和活泼,语气中倒是透出几分亲昵:“既是傅二都这般说了,我也无所谓。只是子代父,可是要三杯换一杯咯?”
一旁坐回位置上的焉知使臣倒是叹气,大声道:“到底是不行了,谁能想到,昔日的马上大将军傅骁,今日竟也区区一杯薄酒也受不住,竟要幼子出来挡酒了呢?”
傅瑜闻言便是一番气恼。
建昭帝在高阶之上丝毫未动,只伸了手,慢慢摩挲着手中的金盏,眸光幽幽。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南阳长公主,她与傅瑶环情似姐妹,傅骁又是亲舅舅,她自小受过他不少照拂,如何能忍区区藩国使臣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欺辱他。当即起身,冷声呵道:“我大魏的天策上将军,还轮不到你们区区弹丸小国来说道!”
她说的毫不留情,语气冷冽,横眉冷对,气势汹汹。
“南阳。”高台之上的建昭帝终于开口道,声音沉沉,却让本来喧扰的宴会气氛陡然间变得凝滞起来,似乌云压顶,将有狂风暴雨将侵。
“傅二说的是,舅舅年事已高,早年征战四方导致如今伤病缠身,恐是不能多饮。”他这般说的倒是隐蔽,却还是有不少人听懂了他的意思。傅骁早年征战四方,赫赫军功,威名响震八方,靠的就是打这些属国。“傅二重孝,是而代父饮酒。”建昭帝接着道,这便是允了傅瑜代父喝酒的意思了。
傅瑜勾唇笑,取了酒杯上前,与元都公主一行人喝酒,他一口气连喝三杯,滴酒未剩,引得满堂喝彩。
只到底是宫宴上的酒,又是元都公主等人特意来敬酒的酒,烈酒中的烈酒,喝下去虽然口齿留香,喉咙和肚中却是火辣辣的,似揣了一个火炉似的,让傅瑜的全身都禁不住热了些,两颊微微泛红。
傅瑜又喝下两杯,甩甩头,微吐出一口气。
此时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当中互相敬酒的几人身上,傅瑜借了酒胆,回头去看斐凝。
她端坐在原地,长长的袖摆掩面,水蓝色的衣裙,白皙的面容,愈发显得一截皓腕白似雪。她竟又喝了一杯酒。
斐凝抬眸,正见傅瑜偷眼瞧她,被撞见这般也没觉得有什么羞恼,反倒大大方方的一笑,眸光中似含了星辰。傅瑜觉得熠熠生辉,就连殿中镶顶的夜明珠也不敌她半抹风华。
似乎身上更热了些,傅瑜心里头嘀咕。
他的目光缓缓收回,不经意间落在隔了一个郑四海的虞非晏身上。他正低声与一个宫婢吩咐着什么,傅瑜扭了头,没再关注。
又是一杯酒下肚,他脸颊更红了。
傅骁一直默默盯着他,见此,袖子里的手指揉搓着,松了又握紧,长袍遮掩的脚微动。
他终究没能站出去,因为南阳长公主接过最后一杯酒,喝了个干净。
南阳长公主毕竟身份不同,建昭帝又早已发话,使臣不敢再闹。
众人刚要回坐,元都公主开口道:“未曾想到傅二不仅仅箭术超群,就连酒量也比一般人好太多,只是可惜还未能与我们打过几场马球,不知道马术如何,真是可惜了。”
他们说话倒是随意,一旁的六皇子雍和王突地道:“公主若要和傅二比马球,那可是悬了,傅二纵然别的不行,可马球真真是这一群宗室勋贵子弟中最出彩的。”
傅瑜回头盯着他,真想上前问,什么叫纵然别的不行。他的目光又忍不住看斐凝,只见一个粉裙宫女正欠身与她说话。粉群宫女甚是眼熟,傅瑜眼睛微眯。
元都公主闻言更是一乐:“既是如此,那我可更得好好讨教傅二郎君的马球术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天色已晚怕是不行,不如我们明天来场马球赛如何?长公主觉得可妥当?”她回神去问南阳长公主。
南阳笑着点头,傅瑜见她兴致高,又是当着众人的面,也允了。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见着斐凝端坐在原地,水蓝色的裙摆蔓延开来,白玉的簪愈发显得气质如玉。他忽而想起自己满身的酒意来,怕熏着她,忙侧开了点。
斐凝挥手让一旁的宫娥端来热茶,见傅瑜躲着自己,笑道:“这又是作何?”
傅瑜便老老实实道:“我喝了酒,怕熏了你。”
斐凝递了茶过来,看他:“我也喝了酒,一身酒气。你且喝口茶,醒醒神,这宴会还有好一阵呢。”
见斐凝不嫌弃自己,傅瑜高兴的忙接了茶喝了,还高兴的又贪杯多喝了一壶酒。
只喝光了茶,傅瑜才看清自家桌上多了一叠糕点,晶莹剔透,浅绿生辉,捻起一块轻嗅,干净的绿豆香扑鼻而来。这是斐凝爱吃的。
傅瑜问她:“这是刚才那个宫女拿过来的吗?”
斐凝就笑:“说是嫂嫂怕我贪杯多饮,便特意备的。”
傅瑜心下冷笑,斜眼去看虞非晏,见他眸光正注视着这边,轻哼一声,眼光似刀子一般剜了他一眼。
听他无缘无故冷哼,斐凝看他:“这是谁又惹着你了?”
傅瑜没回头,仍看他,慢慢道:“故技重施。”
斐凝会意,推开碟子,伸手轻捏了傅瑜的手一下,说:“总归众目睽睽,莫要闹开。我叫人把这碟子撤下去就是了。”
“不撤,为什么要撤了?”傅瑜说,端了到自己身前,一手抓了狼吞虎咽起来,两口吃下去半碟子,“本就是给人吃的,阿凝我帮你吃吧!”
斐凝被傅瑜惊的愣了一下,还没说话就听的身旁的王文韬开口:“傅二怎的这般狼吞虎咽了?这多不雅呀,若当真饿了,糕点也不怎么管饱,来,哥哥这儿还有一叠子没动的糕点,你吃两碟子,便也能撑一会儿了。”
傅瑜忙拒绝了,只心里忍不住嘀咕:王犬韬他爹好运气生了六个儿子,只可惜其中五个都慢一拍。
酒酣壮胆,就听的五国使臣又起了幺蛾子,说是莺歌燕舞实在无趣,提出了牵钩,并且是大魏和五国比试。
其实傅瑜还是觉得今天这宫宴办的不错,宫中的歌姬舞姬的确不是外头的教坊和秦楼楚馆能比的,这又是太子妃特意出头办的,比起往年,确实出彩许多。
只是仍旧比不上众人同乐罢了。
五国勇士一起来牵钩,人数倒不少,原先的歌姬舞姬都退了下去,上来的勇士也占了大半的地儿。细数之下,竟有百余人,最后一个拉钩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见过的阿鲁图。
察觉到傅瑜看他,阿鲁图飘过来一个挑衅的眼神。
大魏的人手一时犯了难,有人提议让禁卫军来,使臣这边却是除了元都公主一介女流其余人都上去了,使臣身份毕竟不是士兵,有人就提议让勋贵世家子弟上。刚出了风头喝了几杯烈酒的傅瑜首当其冲,第一个就被建昭帝点了出来。其次跟着的,除了虞非晏、郑四海这些人,还有梁行知这般身强体壮的朝中大臣。
王犬韬的亲爹老武国公倒是有意思,抱拳出列,一脸荣幸:“陛下,我们王家别的不多,就是生的儿子多。”说着就挥挥手让自家六个儿子上去。光是嫡子就有六个,若算上庶子,老武国公比建昭帝能生儿子多了,也比五房兄弟加起来儿子才十个的陶允之家厉害。
当然,傅瑜家是更比不上了。
一些平时熟的不熟的人,此时都冲了上来,甚至就连章金宝也没能躲过去,一脸菜色的上前。
傅瑜倒觉得有意思。
数百人的牵钩,也就是拔河,并不算的什么,早几天前西城门外的太学生和城中百姓们,硬生生凑到了一千余人,那才叫声势浩大,锣鼓喧天,彩旗飘展。
可如今绳子两方,一方乃五国勇士,一方乃大魏这群娇生惯养的宗室、勋贵和世家子弟。
饶是如今风气开化尚武,许多世家子弟如傅瑜一般也是自小强身,但终归不是人人都是傅瑜,家底深厚,天赋异禀。
一声锣响,呼声阵阵,虽不是战场,却更似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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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气
晚风熏人醉。
何况傅瑜还喝了不少酒。
宽敞的马场里, 垫了一层厚厚的毛毯,中间还摆了一个暖炉,不大的空间被熏烤的干燥微热。傅瑜上车就脱了外面的披风, 坐在车上,腰背挺得笔直, 目光怔怔地看着前方。他对面是一面车壁, 外面影影绰绰的灯火透过窗户,留下几点氤氲的色彩, 有梆声鼓声还有辘辘车轮的声音, 在马车外伴随着车轱辘的声音缓缓合着。
斐凝坐在他斜对面, 闭目养神。有或明或暗的光线打在她的脸上,白皙的面容上显出道道光线。
火炉薰着,一股酒香在车厢内萦绕开来,傅瑜的头一点一点的,终于马车一个拐弯, 傅瑜猛然向前倾去。
耳边风声和傅瑜的惊呼声响起, 斐凝睁眼,就见着一个庞然大物向自己压过来, 心下一惊, 理智让她快速躲闪,手却不受控制地往前伸。一股酒气迎面而来, 刹那间, 她被一个炽热的怀抱怀住, 背部和腰间被傅瑜的手臂环住, 牢牢地往他的身上带。
她的手被隔开,触手即是滑凉的布料,隐约间,依稀还可以感受到布料下强健的肌肉,似有火烫着了一般,一向微凉的手觉得滚热到刺痛。她的双臂正好虚虚的环在傅瑜的腰上。
外头有马嘶鸣,马车磕绊了一下,突地向上微微弹起,斐凝身子不由得向前一冲,整个人被傅瑜更加紧的搂在怀里。她依偎在他的胸膛前,傅瑜的下巴搁在她发上轻轻摩挲,腰背被他的手臂搂住,就连她自己也紧紧搂着傅瑜的腰。
两个人还从来没有这般亲近过,斐凝只觉心跳的厉害,两颊微烫,手臂忙松开了去,扭着身子,想挣脱开来。她心下道,怎的往日里平平坦坦的朱雀大道,今天晚上格外的不稳,马车拐来拐去的不说,还摇晃的厉害。
傅瑜像是知道她心底的想法似的,朝外头喊:“元志,怎么回事?”他嗓音带了醉酒后的微醺,有些嘶哑,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倒真像是喝醉了一般。
元志的声音从前面车辕处传来:“郎君,前面积雪路滑,路上各府的马车和马都谨慎着呢!”
傅瑜没作声,只紧紧倚着斐凝坐着,两人身体互相依靠。他磨蹭了下下巴,感受着丝滑的乌发,鼻尖轻嗅着袅袅的冷香,只觉心里熨帖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