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还没说完,傅瑜已是绕过她,走了上去。
承诺
正值初夏, 头顶上的阳光火辣辣的照着,在他眼中闪出五色的光芒来,傅瑜眯着眼转过一处阴凉,登上高台,就有一股清风袭来, 让他全身都舒畅了些, 他抬眼望去,见南阳长公主的皂盖下, 一身黄裳的斐凝正脊背挺直的端坐在那里, 一身红色骑马装的南阳正坐在躺椅上扭头对她说着什么。
目光扫过来, 见了傅瑜的身影,斐凝这次倒是没怎么把他视作空气了, 她点点头, 站起身来微微福了一礼,南阳用胳膊撑着下巴, 靠在躺椅上看着傅瑜, 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傅瑜心下突然觉得怪异起来。他走近了些,问:“五娘, 你、你们谈了些什么?”
南阳笑道:“女儿家的私密事, 怎么好和你这样的糙汉子说?”
傅瑜轻咳一声, 他实在不知道南阳还会有这般装作“女儿家”的一日,这话他实在没法接, 他悄悄的用目光去看斐凝, 却见她神色平静, 灵动的眼眸却显出一丝窘迫来,不知怎的胸腔里就有些发痒,他笑道:“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在和斐娘子说我的坏话。”
南阳笑道:“你的坏话坊间传的遍地都是,有什么可说的,我自然是要挑些你的好话来说,来证明这傅家的子弟也不是比不上虞非晏那家伙的——哦,对了,瞧我这榆木脑袋,你们两个得多难才能见一面啊,我这就下去先和下面的那帮小兔崽子们玩一场,阿瑜你先帮着我这表姐,好好招待斐凝,斐凝可是我今天特意请来的贵客,你不得怠慢了人家。”
她说着,已是起身离了,一溜烟的就跑到下方的马场去了。
傅瑜呆呆的站在原地没动,斐凝也站在原地没动。
有风吹过,直至下方的马场再次响起马蹄的声响,傅瑜才似回过神来似的,他忙道:“对了,今日日头大,我看你好像晒不得大太阳,走近些,走到皂盖下面遮遮阴。”他起初声音有些大,有些理直气壮,到了后面的几个字,却是音调降了下来,有些细如蚊蝇了。
斐凝迟疑了一下,还是朝着皂盖的方向走了两步,这下,就和傅瑜面对面了,两人中间只余了约莫一尺的距离。
见得斐凝没有排斥自己的示好,傅瑜心下一阵舒畅,他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慢慢道:“我今天出府的时候,本来是想着就算斐家的家丁把我轰走我也要见你一面和你说说话的,我这几天在家里都在想该怎么和你解释……可如今……可如今真正见了你,我却不知道说什么了……五娘今天会把你邀请来马场是我始料未及的……我……”
“唉,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他苦恼的说了一句,干脆放弃了,一屁股坐在了一张圆凳上,随即又似想起什么,连忙从凳子上站起身来,似乎凳子上被人放了尖刺一般。
他又去看斐凝的神色。
傅瑜生得比斐凝高出一个头不止,斐凝即便平视,他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这倒让他偷偷的目光可以不必被斐凝察觉。他的目光掠过她清秀的黑发,斜插了金股的寒鬟,想着她的头发似绸缎子一般光华亮丽,如果抚摸在手中又是何等的舒服,视线又掠过她光洁白皙的额头,想着她不似时下的娘子一般喜欢在额头上抹鸦黄或是桃粉,却仍旧显得格外的清新亮丽。
傅瑜的目光渐渐向下,就撞进了一双山中深泉似的眸中。
傅瑜一惊,却是连忙移了脸,又背了身,他的脸火烧火燎似的,已是渐渐的有些红了。
“我……我见你长得好看,就忍不住想要——不不不……”傅瑜又语无伦次了,他道:“天地可鉴,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没有调戏你的意思。”
他说着,举起两根手指指着天,做发誓状。
斐凝却是轻声笑了出来,傅瑜扭头,正见她举着长袖掩住了嘴,弯弯的眉眼显出一股盈盈笑意来,她的眸清澈如水,此时显得灵动极了。她这一笑,似云层散去后露出的盈盈月色,又似沙漠里的凉风细雨,傅瑜又想起那日初遇他见过的漫天杏花雨。
傅瑜低声道:“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笑。
斐凝轻声道:“小公爷不必与我解释什么,长公主都与我说了这件事。这门……婚事,小公爷起初也是不知情的,倒是我误会了。”她说着,已是微微欠首,福了一礼。
傅瑜的嘴角不由得勾起来,他道:“这婚事来的太唐突,肯定吓着你了。我前两天为着这婚事还顶撞了我阿爷,被大哥锁在府里不得出来,也不知道派谁来给你送信,所以害得你担忧了这几日,这都是我的不是……”
斐凝点点头,示意她知道这些事,傅瑜似得了鼓励一般,他心底突地蹿起一股勇气,他低声唤:“斐凝。”嗓音有些沙哑,有些低沉,短短的两个字,由傅瑜这般说出来,却带了些缠绵的意味,似有了丝旖旎的风情。
斐凝惊愕的抬头,直直的看进了傅瑜的眸中。他眸色深沉,此时像打着璇儿的深沉的水,险些要把人的心神都吸进去,却又宛若山间微微拂过的清风,带了丝缥缈和惬意。
“我不知道你对我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可我知道,我心底对这门婚事是乐意的,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关心你的想法,”傅瑜轻声道,他嗓音温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真挚和热忱,“我想我心底是喜欢你的,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沉沦了。”
斐凝的心不由得一跳,她有些想要移开视线,可面前这少年似乎有一种魔力,已是牢牢地将她的目光定住了。
“你可以说我喜欢的不过是你的皮囊,可我却发现,远不止如此,那天杏花小巷,那天晚上我钻进你的马车。不过第一天见面我就把我随身携带的马鞭赠给你防身,从那日起我就知道,你对我,是不同的。”傅瑜在心中道,我若不说,你也不会知道我甘愿低下头去求人,甘愿深夜里奔波全城,只为寻回你的那块羊脂玉的玉佩,也不会知道,那日在树上,我想着,若是掷出去的飞刀伤了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傅瑜低头看着她,眉眼温柔,与那日黄昏墙头的少年郎影像逐渐重合。
傅瑜郑重道:“如果……你和我成亲,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他眉宇间尽是坚毅。
耳畔传来下方马场上众人的嬉闹欢呼声,斐凝一惊,目光移开他的脸,心下已是愁绪万千。
傅瑜接着道:“我阿爷,我大哥都没有纳妾,我长这么大,莫说妾室,便连通房什么的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带来的那些丫鬟,我也不会纳为滕妾。”
想到空青说的那些话,傅瑜又道:“我知道你喜欢那些文人的风花雪月,你想要赏花赏月,我一定奉陪,你喜欢画画下棋,我便去大哥那里学了来,画你……我不同于那些世家子弟,我没有他们那么迂腐,一心想要振夫纲什么的,我不会拘着你,你想要做什么,我和你一起做,即便你想要离开这永安,我也陪着你,我可以……对你好一辈子。”说到最后,声音已是渐渐的降了下来,但其中的坚定还是让两人都不免一震。
傅瑜知道大魏的女子虽比明清的女子少了许多束缚,只是这里到底还是一个男权社会,身为女性就是有许多不便之处,所以他理解,他也想要纵着她。
斐凝看着他的模样,眸光渐亮,只是两人到底还是不熟,再者她也深知世间男儿多薄幸,尤其是男子情到深处的诺言不可全信,脑海里的理智又将这万千感动消弭了。
她轻声问:“若是我们成亲后,我还是不喜欢你呢?”
傅瑜愣了一下,随后苦笑一声,他道:“若如此,我不会动你,只等阿爷和斐祭酒心满意足之后,我亲自写放妻书,我们……和离,我亲自为你准备丰厚的嫁妆,送你出我们傅家的门。”
斐凝顿了下,却是没说什么了。
有风卷着马场上众人的嬉闹声传来,傅瑜笑道:“你也别小公爷小公爷的叫我了,叫我傅二吧,熟悉了以后还可以叫我阿瑜。”
他说着,眉眼带笑,整个人已轻飘飘的似飞了起来。马场上传来有人叫傅瑜的声音,他转身看着对着他挥舞球杖的几个人招了招手,转身又对斐凝道:“我下去为你赢一个满堂彩,你信吗?”
斐凝看着他没有说话,傅瑜伸手过去拉她的胳膊,她向后退了一步,傅瑜收回了手,只道:“其实我很多地方都很优秀。”
他说着,已是背过身走下了马场。
这天,他的确是马场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等到傅瑜心满意足的回了府,就见傅骁道:“我看你今日心情不错,想来是和斐凝见过面了,她也不怎么排斥你了吧?”
他又道:“既如此,也合该告知你,这‘问名’一礼已是完成了,这是斐凝的年庚八字和你的年庚八字。”
他递过来两张信封,傅瑜有些怔然的接过了,又听见傅骁道:“在纳吉之前,你亲自去一趟城北郊外的玄道观,将此事告知你姑母,也好让她安安心,顺便替你,测测吉凶之像。”
傅瑜心下一紧,皱眉问:“阿爷,公布婚事也不过才半个月,怎么就走完了六礼之中的两礼,这也……太快了吧?我看郑四海初婚时,从纳采到迎亲足足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就连大哥,也花了一年的时日,怎么到了我这里,你们就像迫不及待要让我成亲了一般?”
傅骁心头一跳,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面上倒是神色不变,他道:“这是斐之年的意思,他女儿守孝三年,算起来今年年末便要年满十八了,他不愿意坊间说他把女儿留成了老姑娘遂有些着急。再者,你姑母年岁也大了,她一向疼你,自然是要看着你娶妻生子才好的。”
本是心虚,说到后面却是事实了,便也有了些底气,傅骁叹了口气,又道:“我如今也六十有二了,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也想在闭眼前看着你娶妻生子。”
听见傅骁这般示弱的言论,傅瑜一时也有些感动,便不再质疑此事,只是心下隐隐有些奇怪。
等他被傅骁打发回东苑的时候才想起来这违和感在哪里了,傅家人的基因一向很厉害,只要不是意外身亡,个个都能活八九十岁,便是傅太后,虽说也快七十了,可听南阳长公主带回来的消息,那可是个每天都还能吃三大碗饭的身体硬朗的老太婆,更别说如今才六十二的傅骁了,傅瑜前几日还看着他背着莺莺在府里头乱蹿呢,那灵活劲和硬朗的身子,看着比王犬韬还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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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明星稀, 蝉虫鸣叫的声音附和着阵阵自远方而来的蛙叫传入傅瑜的耳内,他穿着单衫坐在小窗前的塌上,手中捏着两封封好的信封,眉宇间透出一股淡淡的忧愁和不解。
傅瑜总觉得这门亲事来的蹊跷。世家大族的婚礼总要筹备许久的,少的一年, 多的甚至有年, 而自己的婚事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匆匆忙之中定下的,并且还要匆匆忙的完成。
傅瑜的心下渐渐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 就着一旁明亮的烛火拆开了信封, 里面记录着斐凝的生辰八字。傅瑜虽然不懂如何测算生辰八字的内涵, 却还是懂得它基本的意思,很容易就得知斐凝的出生日期, 九月二十一, 她及笄之后得父斐之年所赠字为芷姝。
“芷姝,芷姝……”
傅瑜捧着写着斐凝生辰八字的信封躺倒在床上, 口中慢慢念着她的字。
“好一个芷姝, 如芷若一般淡雅清丽、气质如兰的仙外姝。”哪怕两人已经订婚,但接触的不多, 傅瑜此时仍觉得斐凝宛若天边皎月、山中白雪, 当得起这么个字。
他将信封捏着, 而后放在胸口,伴着窗外的凉风, 却是渐渐的睡去了。
他睡得很不安稳。
恍惚间, 他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作为一个女孩子,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将来的某一日会对另一个女孩子动心,当然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性,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变幻多端,他无端的来到大魏,有些惶恐不安的胎穿成傅家的儿子,又早熟而惊才绝艳的长大,最后却只得收敛一切野心抱负,做了这永安中一个斗鸡跑马的纨绔子弟。
心中许是有怨,许是有愤,许是有不甘,也许是有松懈,可此时想起斐凝却全化作了柔肠万千,他只想好好的把这个女孩子保护起来。每日里见见她,和她说说话,便已让傅瑜开心不已。
梦里有着朦朦胧胧的白雾,遮掩了很多东西,傅瑜不知不觉间又想起今日跑马场上发生的事情,然后,他做了一个很奇异的梦。
梦里,他成了一名世家贵女,跟随母亲和姐姐弟弟一同进京赴外祖母的寿宴。永安繁华而昌盛,且民风开放,她又出身高贵、长相艳丽,很容易就在永安的各色宴席中夺得了世家子弟的青睐,可她心中却不大瞧得上这些人,她逢场作戏,对这些人若即若离,勾得他们对自己倾心。
她很享受这种别人倾慕自己的感受。
后来父亲和舅舅联姻,将未婚夫早逝的姐姐嫁与大舅舅的嫡长子,而留下了自己。
父亲说:“我二女儿相貌礼仪中馈皆为上等,定当嫁入大家。”
母亲却道:“你性格被我惯的有些骄纵,皇家公卿之后礼仪规矩众多,恐不得自由。”
她轻笑,不以为然。
她在自己众多的爱慕者中挑挑选选,除去那些家世不显的,除去那些贪花好色的,除去那些相貌气质不吸引她的,剩下的人中,则属与她的家族同列五大世家之一的陇西李氏一族的嫡长孙李桐最为出色。
李桐虽比自己年长几岁,身姿颀长秀雅,有着世家子弟特有的风流俊美,又对自己颇为上心。
自己年岁渐长,虽然心中仍旧有些不甘,但父母都觉得李桐已是佳婿,两人间便结了姻。就这样,梦里的自己嫁给了李桐。
初婚时,两人品貌皆般配,且互有好感,便过了一段很是甜蜜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李桐是个凉薄的人,他初时只是迷恋自己的容貌,又觉得自己家世显赫,为正妻人选,故而才拉下脸面做了自己的追求者之一,但娶回来之后两人常有拌嘴,感情就慢慢淡了下去。
李桐虽为嫡长孙,但他生父早逝,祖父也更偏爱他二叔的嫡长子、他的堂弟李怀,他独自一人担着陇西李氏下任族长之位不免有些吃力,便渐渐在和二叔堂弟的争斗中落了下乘,而自己作为陇西李氏少族长夫人,早就和李桐绑在了一起,不免要借着娘家的势力帮助李桐。
然而最后两人还是失败,就此失去了尊荣。
这般情形下,她不甘的死去了,却又重生了,她一睁眼,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初入永安之时。
她心下一阵激荡。
上辈子两人到了最后时刻,已不是夫妻,而是纯粹的利益伙伴,既然回来了,她再也不想嫁给李桐了,她又想起上辈子姐姐嫁给大表哥过的也不怎么好。虽然大表哥国公世子的地位稳定,可他对姐姐一向淡薄,只给了她正妻的尊荣地位却没有宠爱,若是这般也不错了,至少她姐姐过的比自己要好,可谁料两人婚后不过三年的时间,大表哥外出遇见了一农家女子,便对这农家女子喜爱非常,甚至不顾她寡妇之身强纳为妾,到了后面更是宠爱相加,不顾亲父亲母以及祖母的反对,隐隐有了废妻立妾的想法……
她只觉得骨头缝里灌满了初春的寒风,冻得她整个人都瑟瑟发抖。
世间男儿多薄幸,这句话说的果然没错,她想。
可她又想起上辈子听闻的安国公世子夫妻恩爱有加的传闻,心下不免有些嫉妒。
重生回来的第一件事,她下定主意要搅黄了姐姐和大表哥的定亲。那日在客栈和大表哥理论,她看见安国公世子,她想起他的为人,心中不免微动,心中便起了让姐姐嫁与安国公世子的想法。但最后,却因郑卢两家联姻的急迫性而搅黄。
她想起上辈子大表哥对那农家女子的爱护,心下微冷,便又想了一法子,她跟着大表哥到长公主和亲王的马场上用激将法和大表哥比试赛马。
她身为范阳卢氏的女儿,范阳卢氏以诗书传家,她的马术自是不娴熟,可她作为陇西豪强李氏的宗妇,却是会骑马的,而且马术精湛,她自信有了汗血宝马的加持,她定能赢了赌局,让他应下退掉这门婚事的想法。
她如愿的赢了,还得了乾容王的小儿子杨清的青睐,可她的父母却不同意自己这个疯狂的建议,她再一次失利了。
这是今天刚刚发生的事情。
哪怕在梦中,傅瑜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女孩儿,可他额头上还是不免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极力的想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可后面的梦境却是笼罩上了一层模模糊糊的白雾,让他瞧不清切。他只隐隐记得自己梦中的主角仍旧在永安的世家大族子弟中游离,有了上辈子经验的她,今生更加如鱼得水。
她本对这些世家大族的男子都嗤之以鼻了,可她遇上了一个人。
那人常年穿着月牙白的长衫,长身玉立,身上透着一股读书人的风雅气度,为人风度翩翩,更甚之,他在永安世家娘子中有着极好的名誉。
这人就是虞非晏。
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不知几何的梦境,等到这些破碎的梦连在一起,傅瑜梦见的却是梦中的女子和虞非晏成亲时的场景。
傅瑜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他浑身大汗,猛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