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1 / 1)

方才傅瑜还需要借着惨白的月光才能将府里的处境瞧个清楚,此时却是嫌百十来号身着青黑短装的府丁手中持着的火苗飘忽的火把太过刺眼夺目了。他微微眨了眨眼睛,以适应光线突然变亮的刺激感,他坐在高高的院墙之上,俯首看着院内站的整整齐齐犹如军队一般的百十来个府丁,心中无端的升起一股豪迈之感来。

傅瑜的目光掠过这数十个精兵模样的府丁,定定地落在一个身着月白薄衫的男子身上。那男子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岁,眉目和傅瑜有五分像,他一头乌发懒散的披在肩后,沉沉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傅瑜,眸中似乎含着一抹笑意,整个人显得很是温文尔雅。

傅瑾又笑道:“还不下来?大晚上的蹲在墙头像什么样子。”傅瑾的声线沉稳而有磁性,带着些嘶哑的味道。

傅瑜却没有说话,他将一双眼睛瞪大,定定地看着墙角下方的一片空着的草地上,大声道:“大哥你告诉我,莫不是阿爷在这里挖了一个坑?不然他今天怎么没有过来抓我。”

傅瑾一愣,随即脸上浮上来一抹笑意,衬的淹没在一片火把中的如白玉一般的脸愈发的俊美多姿,他淡笑着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周围点着火把赶来抓贼的一干府丁们突地哈哈大笑起来。

傅瑜脸色一红,想起自己上次便在前院的围墙处栽进了一个新挖好的大坑里,此时无论如何也不敢随意跳下来了,就在这时,府丁们的笑声渐渐地停歇了,他看见手持火把的一干府丁恭敬地让开一条路来,他伸长了脖颈望去,正见那里走来一个身着玄衣宽袍的老者。

那老人看起来已至花甲之年,紧紧束在冠中的两鬓的发显得有些斑白,一把已到胸前的银色胡子长长的耷拉着,他脸上的轮廓并不粗犷,长得有些秀气儒雅,傅瑜与他有七分相似,只是这老者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瘦削,但流转着亮光的眼眸和红润的脸色却让他的精气神十分的足。

他一身合身的绣着暗纹的玄色宽袍,走起路来长袍摆动,腰间坠着的同色流苏缓缓拂动,显得整个人都愈发仙风道骨了。

这样一个人,倒不像是个征战四十年的老将军,更像是观里修行的老道士或是书院里讲学的老学究了,只是当他那一双并不浑浊的老眼射向傅瑜时,那种自己被一只盘旋在高空的老鹰狠狠地盯住了的猎物的感觉自心底油然而生时,才让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尊重和敬佩的老将。

坠湖

这看起来已是花甲之年的老者自然就是现任安国公、大魏唯二的天策上将军傅骁。

夜间凉风拂过,府丁们手中持着的火把火苗闪烁,傅骁脸上面无表情,他只是淡淡的看着傅瑜,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里辨不出什么感情色彩,但便是这简单的一眼,便让傅瑜感觉有如直坠冰窟,浑身凉飕飕的。

便是夜间寒凉的风,也没有傅骁望过来的那一眼让傅瑜更觉胆颤心惊。

傅骁开口说话了,他声音并不十分的洪亮,甚至有些暗沉低哑,但显得格外的有力量,他对傅瑜说:“你今天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傅瑜道:“我今天有先观察地形,并没有冒冒失失地就跳下来。”

他想起上次跌入一个三丈深的大土坑里,在里面怎么也爬不出去,最后被傅骁狠心地丢在坑底整整一夜,险些没被蚊虫咬死。这次他的确有先观察过地形,倒是不怎么慌张了。

可傅骁还是摇了摇头,他说:“你呆在围墙上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暴露了你的方位。你要知道,敌人要杀死你,不需要多长时间。”

傅骁说着,一挥袖袍,他身后便齐刷刷地走来一排手持弓箭的身形魁梧的府丁,他们蹲立在手持火把的府丁身前,手中亮堂堂的似乎还闪着寒芒的箭头直令傅瑜大脑瞬间一懵。

许是今夜的确喝多了酒,傅瑜突然转头淡淡地看着傅骁和傅瑾,脸上显出一抹极为落寞伤心的神色来,他说:“孩儿不知道今天做错了什么,竟然要阿爷如此待我。”

傅骁冷哼一声,他冷冷道:“逃学、顶撞师长、私自喝烈酒,这还不够?若放在军营里,你就是一个刺头儿,我定要军法伺候。”

傅瑜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仰头望着天空那抹弯月,眼角已是渐渐地有些湿润了,他突然间就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是没趣味极了,他觉得自己今夜肯定是醉了,他竟然对傅骁说:“阿爷无非是觉得孩儿是个纨绔子弟,做了这等不敬尊长的事情,丢了傅家和您的颜面罢了。孩儿有时候也在想,我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做,难不成是装成纨绔不孝子弟的模样装多了,便也成了真吗?”

傅瑜的声音其实很轻,轻飘飘的,带着些恍惚,轻到他以为自己是在喃喃自语,可他的话还是经由夜风传到了听力敏锐的傅骁和傅瑾耳中。

傅骁站在那里,身形消瘦,眸中无声无息,又似在凝聚着更大的风浪,突然,他的衣袖下摆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捏住了,他低头,一眼便瞧见腿脚不便的傅瑾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他,脸上显出一抹不忍和悲悯的神色来。

傅瑾低声说,似乎在请求,他说:“阿瑜这次虽逃课,却是为了全和郑四海的友谊,他做到了阿爷所说的情义,阿爷又何必如此对他?”

傅骁恍惚着点头,傅瑾回头,脸上带着一抹柔和的笑意,他道:“阿瑜,你……你这便跳下来吧,想来阿爷也会饶过你这次的错了。”

傅瑜仍旧端坐在墙头,他长袍的下摆拖在墙头,随着夜风而浮动,他腰间挂着的流苏和头上的儒巾也随着夜风舞动,弯月之下,他看起来神色恍惚,似乎是真的要乘风归去的模样一般了。他听到傅瑾的话语,却也只是笑着摇头,而后径自取下背后的那幅长卷画,他站起身来,对着众人道:“大哥你这次可就错了,对我这样的叛逆子弟,阿爷何曾有过手软的一日?”

他这似赌气一般的话一说,便是方才还有些犹豫恍惚的傅骁一时也有些恼怒了,他厉声喝道:“好一个傅二,老夫今日倒要看看,你的皮肉到底有多厚!”

说罢,他袖袍一挥,却是要府丁放箭的意思,傅瑜将手中卷起来的画卷对着傅瑾的位置扔去,高声道:“接好了,大哥!”

紧接着,他看见十数支闪着寒芒的箭朝自己的方向射过来,他一惊,却是在墙头上翻了一个跟头,向另一侧躲闪过去,却不料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整个人都掉进了湖水里。

傅瑾倾身伸出长臂一捞,紧紧地接住了那幅字画,卷起来的画有些散乱了,他拿起来的时候正好一眼便看见了画上的那条汹涌凶恶的黄河,一时有些发愣,但随即便听见一声落水声,而后他转过看过去,却见方才墙头立着的少年郎已经掉进了湖里,而他身旁的傅骁却是拂袖离去了。

“阿瑜!”傅瑾轻声唤道,忙叫一旁的府丁把人拉起来。

因是初春,水还很是冰冷,湖水里积年的淤泥也还未清除,踩起来滑滑的,踩下去了一时也不好□□,傅瑜跳下去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一凉,随即脚底下滑滑的,自己全身仿佛都找不到着力点,整个人都飘在半空中一样的,这让他有些慌张,整个人又陷下去几尺。这时候,他全身都被一股阴冷潮湿的感觉包围,那一股在大脑里热气熏人的酒气却是慢慢的散去了,整个人这才反应过来他到底方才对自己一向又敬又怕的阿爷说了些什么。

他的大脑此时混乱一片,一会儿又为方才的孟浪之举感到后悔,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总算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一会儿又觉得那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不过是他说来故意气气傅骁的罢了。自从十二岁那年之后,他一向知道傅骁这个人心底最怕傅瑜会知道些什么。他越怕傅瑜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纨绔,却越不能不让他成为一个纨绔,他是一个极为矛盾且自负的人。但既然话已出口,再收回却不是傅瑜的作风了。

几个府丁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把傅瑜从湖中拉出来,等拉出来的时候,傅瑜的酒已经全被这冰冷的湖水冻没了,整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傅瑾将自己身上的斗篷给他裹住,便问:“怎么这般宝贝这幅画?”

傅瑜哆哆嗦嗦地说:“这……这是我今天……新认识的一个朋友,这是他画的……啊啾!”

说着说着他便打了一个喷嚏,傅瑾皱皱眉头,对着身后跟来的管家刘荣道:“刘管家,叫人去厨房里给二郎君煮一碗姜汤,还要一桶热水。”

傅瑜脸上这才露出一抹笑意来,他笑道:“还是大哥懂我,这么冷的天,我都掉到湖里去了,可不得洗个热水澡,再喝一口热乎乎的姜汤驱驱寒嘛。这幅画,是我今天新认识的一个来赶考的朋友画的,他叫梁行知,和大哥年岁差不多大,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我想大哥定然会喜欢他的这幅画,便厚着脸皮向他和犬韬那里讨来了。”

傅瑾也道:“才是初春,你就下了一趟湖了,湖水冰凉,寒气入体对你并不好,要当心些,免得损了身子。”

傅瑾苦口婆心,傅瑜心知他担心自己,便也连忙点头,刚想要伸出手也去拿放在傅瑾膝盖上的那幅画,便看见自己两只手满是黑泥印子,便讪笑着收回了手,只道:“这幅画大哥便拿回去挂在书房里吧,看着倒还挺有意境的。”

傅瑾却是不再谈这幅画的事情,只对着一旁手持弯弓的少年府丁道:“元志,你今夜就不必当值了,跟着二郎君去东苑,看着他,免得他今晚再出什么乱蛾子。”

元志本就是傅瑜身边跟了他十几年的小厮,名义上叫他过去监视傅瑜,实际上不过是叫他过去照顾一下傅瑜罢了,傅瑜和元志都知道这件事,便也笑呵呵地应了下来,傅瑾却是吩咐好了所有的事情,自己一个人坐着轮椅走了。傅瑜本来想要亲自送他回西苑,傅瑾却让他先回东苑洗个澡热热身子,傅瑜不好拒绝,只好和元志两人灰溜溜地回了东苑。

一路上穿堂过院,精致的亭台楼阁和名草奇花一一在眼前闪过,路边景色即便是在深夜也显出一抹独特的韵味来,傅瑜看了眼身后吊着那队今晚举着火把的一列巡逻府丁,又看了眼落后他半步的元志手上拿着的弯弓,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他轻声对元志说:“看来这次我是把老爷子彻底惹烦了,他竟然派出弓箭手来伤我。”

说起这件事,傅瑜便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又说:“便是前几次,也只是小惩大诫罢了。看来这次,他是诚心不想要这个儿子了。”说起这件事,傅瑜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恐怕是对的,他自小便长在阿娘和兄长身边,很少见过这位威风八面的亲生父亲,便是见了面,傅骁留给他的印象也是个严父。

元志却看着傅瑜摇了摇头,他背手从背后的箭篓里取出一根羽箭,递到傅瑜面前,道:“郎君不要这么看轻自己,你看。”

傅瑜皱着眉头接过,借着身后火把的光亮,他看到银色的箭头在闪闪发亮,似乎显出一抹森寒的亮光来,他看看元志,却见元志示意他仔细看箭头。

傅瑜这才有些疑惑的用在身上擦干净了的手捏了捏箭头,虽然摸起来也是硬的,但竟然意外的并不冰凉,他将箭头子放到鼻尖轻轻闻了闻,脸上随后露出一抹奇怪的表情来。

他回身,伸出手臂将箭头在火把上点燃,亮色的蜡油被加热融化,转瞬间便烧成了黑团。

这箭头子,竟然是蜡做的。

傅瑜道:“这又如何,大概是大哥叫你们换的。”

元志一笑,道:“这是国公爷的手笔,大郎君也是知道的。”他身后举着火把的一干府丁也笑着点头。

旧梦

夜间乌云蔽月,傅瑾一人沿着抄手走廊而行。游廊上吊着一列灯笼,灯笼上垂下的须随着夜风微微摆动,暗红色的光芒映照着行人头顶上五彩斑斓的壁画,夜风在耳畔轻轻的呼啸,更显出几分诡异来。

周遭只有风的呼啸和木轮在长廊上驶过的辘辘声响,傅瑾的左手紧紧地握着那卷已经又被他封好的画,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他呼吸浅淡,面无表情,整个人沉闷的犹如八十岁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无趣而无生机。

到了西苑,看到从窗户门缝中透出来的满室温和的光芒,傅瑾有些沉闷的心渐渐消散,他脸上又重新挂起了一抹温和的笑意,眉宇间的枯朽之色渐渐隐去,浮上来的是一抹世人皆知的温文尔雅。

傅瑾的眸中浮现出一个身着殷红裙装的女子,这女子臻首娥眉,相貌端庄,她倚在门旁静候着他,脸上挂着让他舒心的温婉笑意。

这是他的妻子李茹,陇西李氏的九娘。

李茹看着他手里的画卷有些惊讶,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走到他身后自动地接过了他的轮椅,就像往常那般,随后傅瑾温声问她:“九娘,莺莺睡了吗?”声线低沉柔和,透出些关心。

李茹脸上浮上一抹光辉,带着些母亲的慈爱,她低头温声说:“知道今天二郎晚归你定要去看看,她还吵着闹了好一会儿呢,刚刚才睡着。”

傅瑾心下稍安,他眸光微闪,什么也没说,随后他郑重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怀中的这幅画,才道:“先去书房,把这幅画挂起来。”

李茹皱皱眉,她看了眼窗外西沉的月,低声道:“可是这个时候……已经过了三更了,岂不是太晚了?”

傅瑾道:“不把这幅画挂起来,我寝食难安。”

挂好了这副梁行知的画,傅瑾遥看着画上凶险的黄河,不知不觉的,眸中渐渐变得有些湿润了。

这夜,他不停地做梦,他梦到许多往事,都是些少年时期在战场上的那些事。

作为傅家第四代嫡长子,他无疑非常好的继承了一个武将世家子该有的一切,他自幼熟读兵书,弓马在同龄人中无有能敌,他十五岁便继承了先辈们的志向,他上战场杀敌,为国家,为君王,为家族,也为自己。

那时永安城内的少年将军,是多么的意气风发,直至今日也有坊间说书人用着怀念惋惜的语气提到傅家的这位少年将军。

傅瑾梦见自己骑着高大的西蒙骏马,手中挽着雕刻精美的弯弓,他身着绯色骑装,腰间配有三尺长剑,乌发高挽,眉宇间尽是少年人的得意与骄傲。

梦中的塞外和他记忆中的塞外并无什么不同,漫天的黄沙遮云避日,他的脸上遮着布巾,可还是免不了积了一层厚厚的黄土,到了背风的地处,用手一摸,脸上硬邦邦的,已是被刀子般的黄沙吹得没了知觉。

他记忆中那些久远的或淳朴或精明的脸也一一出现在他面前,他们笑着唤他“少将军”或是“将军”,他们与他勾肩搭背的笑着,他们或在练兵,或在军营里围着篝火跳舞、干架,或是唱着家乡的小调,嘴中说着些浑话……到了最后,这些或圆或方、或白或红、或胖或瘦的好男儿,他们的脸都连在一起,变成了在漫天飞箭中挡在他身前为他撑起来的一堵人墙……明明是永安城内的深夜,他却依稀觉得有人在他耳畔痛呼,在哭泣,在怒吼,夹杂着漠北塞北的风沙和永无止境的飞箭的呼啸声。

恍惚间,一股痛入骨髓的森然寒意自脚底顺着他的小腿向上攀爬,直至他的心脉,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冻僵了,他低头,发现自己正双脚踩在结了冰的黄色河水中,露出在外的脚踝已是冻得没了知觉,傅瑾又惊又恐,他抬头,茫然四顾,举目皆是一望无天际的皑皑白雪,仿佛这世间只有一种颜色了一样。

他的眼很痛,他的双腿更痛。

猛然间,傅瑾醒了,他刷的一下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是这富贵温柔乡的永安城内的安国公府邸那绣着五福的彩色帐子,他身旁有清浅的呼吸声,他扭头看到的是女子细腻的容貌,那是李茹的脸。

傅瑾仰躺在床上,任由眸中湿意蔓延,恍惚间,他的小腿上传来细密的针扎般的刺痛,这痛楚直达心脏,让他的脸色都不由得白了一瞬间。

但他理智的大脑告诉他,这不过是他的妄想,他的两条小腿在十年前就丢了,丢在十年前塞外那结了冰的流淌着黄沙的河上,连同那些在记忆中叫他将军的汉子们一起,永远的埋葬在了塞外和他的记忆深处,而这永安城内,除了他们的主帅,如今的一个不良于行的人,没有人再记得他们的模样和他们的性情。

十年征战的日子,最是难捱,哪怕如今大魏四海升平,他身在天下最富庶的皇城永安,终究是旧梦难安。

夜色更深了,坊间的大街小巷里传来更夫的呼声,梆声一阵一阵的,悠扬清响,传出去很远很远。

傅瑜也在做梦,他今日喝了烈酒,本该好好的睡一觉,一夜无梦的,可他还是做梦了。

梦中的他梳着两个包包头,穿着小马褂,带着小毡帽,踏着白虎的皮靴,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他依偎在阿娘的身畔,用陌生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亲生父亲和大哥,他们身上都穿着戎装铁甲。傅骁常年铁青着一张脸,他高高的带着红翊的白头盔里显出一张沧桑陌生的脸,让傅瑜无端的有些害怕。他此世生来便带着前世的记忆,故而自幼便早熟,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转世投胎成了一个陌生的王朝里一个国公的幼子,也知道他是父母老来得子生的,他的阿娘是这国公府里头的当家夫人,有熟识的人唤她四娘子。

他幼时也跟着那些人唤她四娘,她也不恼,只是温柔的摸着他的头,用一种很柔和安抚的声音和他说话。阿娘的手很软很暖,摸起来让他有一种舒心的感觉,她的身上闻起来总有一股甜滋滋的味道,让幼时的他很喜欢。

比起常年在外征战练兵的父亲,他自小便更喜欢一直守在永安的安国公府里头的阿娘。阿娘人生得娇俏,即便生他时已年过四十,仍旧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很年轻,只是有时候,她会看着傅瑜忘了神,然后眸中似含着泪光,怔怔地望着空气不说话。

傅瑜知道,这是阿娘在想她的女儿,他的大姐姐傅瑶环。听府中的老人说,傅瑶环生的极美,样貌像极了崔四娘年轻时候的模样,不过她虽生得娇俏秀美,脾气却随了父亲,有些犟,有些硬,认定了一件事便死不回头。

傅瑶环二八年华的时候,她的父兄皆在前线创下赫赫威名,再加上是太后的亲侄女,她的美貌和家世在当时的永安城内比之公主更甚,可她偏偏瞧上了一介寒门子弟。

那人虽是寒门,一家父子兄弟三人却都为圣上所喜,算得上皇帝的心腹之臣,宠臣配世家独女,外戚配心腹,倒也算得上一桩良缘。所以,傅瑶环便下嫁文家。

再后来,傅瑶环就死了。听说她肚子原本八个月大了,可是文家郎君想要纳妾,她与文家郎君争吵时,文家郎君推了她一把,她从阁楼上摔下,一尸两命。

听崔四娘身边的老人说,当傅瑶环的死讯传到安国公府里头的时候,崔四娘正在为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绣鞋子,当她听到消息的时候,手中的虎头鞋已然被捏得不成了样子,当晚,崔四娘便难产,她拼着一口气,生下了傅瑜。

傅瑜出生的时候,他大姐姐死了,母亲还剩最后一口气,父兄还在前线拼命,是当时的太后、他的姑姑遣人过来才救下了母子二人的命。

再后来,他满月的时候,他父兄从前线回来了,傅骁给他取名傅瑜,紧跟着傅瑾的名字,是美玉的意思。

再后来,他的姐夫,文家郎君被傅骁逼死了,理由是杀妻。文家父亲和文家二郎君则是一贬再贬,终生不再入永安。

文家一门三进士,父子兄弟皆为圣上心腹的美誉也在傅家父子和太后的明里暗里的逼迫下,从此再无声响。

傅瑜想,或许舅甥之间的嫌隙,文家之事便是导火索。

自他满月后,他再也没见过傅骁,不过倒是每年都能见到傅瑾。许是妹妹死了便只有这么一个同辈的手足了,傅瑾对他很是宠溺,傅瑜也自幼便和大哥要好,他现在也还记得小时候见着的傅瑾一身戎马的模样,英姿飒爽又不失儒雅的书生意气和乌衣子弟的矜贵,当真是不愧让永安城内万千娘子心头牵挂的少年将军。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不长,到了他九岁的一天,他还记得那天永安下了很大的雪,他逃掉了书院的课,和金圆、元志在院子中堆雪人,本来在战场上的傅瑾回来了,他是被人用担架抬着回来的,和他一起回来的是皇帝下旨封为骠骑上将军爵位的赏赐和圣旨。

傅瑜还记得他看见傅瑾面无血色,眼睛紧紧地闭着,他躺在担架上,很罕见的没有穿着他那身白衣铁甲回家,而是在担架上盖了一层厚厚的黑色的大氅,有细密的雪落在大氅上,也落在他的眉毛上,可他仍旧一动不动。

漫天的雪纷纷落下,傅瑾躺在担架里被府丁送回了西苑,崔四娘红着眼睛一路跟着,没人注意到傅瑜这么个九岁的小孩子待在走廊上呆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