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一嗓子喊得所有人都愣了神,沈崇显然是被这一而再再而的意外,惹得心烦气躁。
要不是重阳宴在千音观,是太后一手主办,沈崇现在问罪的心思都有了。
“是何人在外如此吵闹!拉下去!”太子这次可算是明白了些事理,先站出来维持秩序,让禁卫将人拉走。
“左州钱粮入鼠口,百姓只得食石粥!国相府上有高楼,尚书家中有钱兜!陛下,大庄要完啊!!”
听完这段话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太子更是黑了脸,怒斥:“把他嘴堵上,拉下去!”
“慢着。”
什么叫黑锅底,看沈崇的脸就能知道。
此刻的沈崇如同被激怒的狮子,他面无表情的看了眼太子,太子在盛怒的皇帝面前,气势全无,瑟瑟发抖。
而沈玉耀则瞬间来了精神。
她身后的沈珉玥脸都白了,国相、尚书,这段打油诗里牵扯的可都是不得了的人啊。
沈崇压着声音,“把人带上来。”
“皇兄,此乃重阳宴上。”
沈玉耀看向开口之人,端坐于最接近皇帝的位置之上,与沈崇还有分相似。
“佳节团圆,母后做东,不要让人扫了兴致。”
沈岚之前都像是背景板似的,出什么事都不说话,也不折腾,现在突然开口了。
好像是很贴心的孩子,但他和太后的关系并不好,他非太后亲生子,两人自然没什么交情。
不过沈岚和沈崇的兄弟感情还是挺好的,在沈崇盛怒之时,谁都不敢开口,只有他还敢站出来。
平常的话,沈崇或许就给弟弟一个面子了,就像他有时候会给皇后面子一样,这些人对他来说,是他最亲近的人。但那是沈崇在为人的情况下。
牵扯到国家大事,他就不是一个人了,他是皇帝,是大庄意志的象征。
“母后,请一位老人前来,会扫了您的兴致吗?”
沈崇问道,皇太后能说什么呢?她自然是微微摇头,说不会。
“那就把人全须全尾的带上来,朕要看看,这大庄,怎么就完了!”
沈崇一句话,让刚刚听从太子命令,要出去抓人的禁卫身上皮都紧了紧。
他们赶忙出去,态度恭敬的将人请了进来,怕那老者出事,甚至是搀着对方进来的。
那老者看上去很老了,牙都掉光了,可他就是有一口好嗓子,身体也不错,走路慢是慢了些,但没有大碍。
“草民,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老者见到沈崇,激动的跪下去,如同鹰爪般的枯瘦手指扣在地上,一下接一下的磕头。
其实一般情况下,百姓见到皇帝是不用行此大礼的,不过寻常百姓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一面,他们对皇室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戏文。
戏文夸张的写,百姓见到皇帝,五体投地,那他们自然就会如此。
平常见到这样行为夸张的平民,一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心中都会嘲笑对方,不通礼数。
但是今日,没有一个贵人能笑出来。
他们都是一张严肃的脸,静静看着那老者,好像是在看充满不确定的未来。
在他们眼中,老者不是一个普通的平民,他还是一张催命符。
“免礼,起来吧,赐座。”沈崇见是一个眼神清明,行为举止还算得体的老人,便给对方赐了座。
此举让不少心里有鬼的家伙握紧了拳头。
赐座,就说明要长谈了。
“老人家,何许人也?”
沈崇面对百姓时还是态度很温和的,等老人坐下后,他开口问道。
谁知一句话,就叫老人潸然泪下。
“老朽,老朽乃是左州人士啊!”
沈玉耀满意了,她等了一中午,就等着这场戏开唱,沈清瑾应该也满意了,沈玉耀甚至看见沈清瑾又满了一杯酒。
左州二字一出,众人哗然。
对于朝廷大多数人来说,去年的那场大水,只不过是这个多灾多难的大国,各种天灾人祸中,微不足道的一次。
哪怕这场大水导致产生流民数十万,亡者数万,甚至一个正四品官员丢了命,数十个朝廷命官贬的贬罚的罚,那也不足挂齿。
大庄多大啊,几个人几十个人,几万人几十万人,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但是对于那些痛失亲者的人来说,那是一场永远无法醒过来的噩梦。
在老人的哭泣声中,他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他姓周名荪,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
别看他穿着朴素,形容狼狈,实际上他并非完全的贫民出身,他曾经是一县县丞,身上也是有官职的。
有官职的人,他的老年不应如此颓唐。
但他全家,都死于那场大水中,最后只有他一个脖子以下都入土的老人苟延残喘,若不是他运气好,靠着昔日友人的帮助,可能都无法活着到京城附近,更无法直面天颜!
“苍天有眼,实乃苍天有眼,竟让老朽最后见到了陛下,”
周荪哭的不能自已,可是口舌依旧清楚,这样的人才适合来告御状,不然那种哭起来一个字都说不清楚的,到御前除了会让皇帝心烦外,没有任何作用。
皇帝没时间听人慢慢说,他需要的就是这种上来直奔主题,中间没什么废话,口舌伶俐的告状人。
周荪哭的太惨了,几个心肠软的人都开始抹眼泪,连沈崇都红了眼眶。
“朕知道,知道你们都不容易啊,是朕无能,祖宗将江山交到朕的手里,属意朕为天子,朕却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真是愧对先祖啊!”
“父皇,天灾无情,岂能以人力相抗?去年左州水灾,朝廷已经尽力帮扶百姓,比如随兴县县令于靖,他身先士卒,日夜不停的巡查河堤,无奈大水无情,最后被洪水所害。但他救了数千随兴县百姓啊!”
太子说的极为动容,内容合情合理,有效的降低了沈崇心中的愧疚之情,甚至还不动声色的给朝廷官员开脱了一把。
你是过的惨,但跟朝廷没关系啊,朝廷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那老天爷要你家人死,你怎么能来向陛下哭呢?
水火无情,向来如此。
真的是极为不要脸啊,偷换概念的把戏驾轻就熟,让沈玉耀听的在心里不住吐槽。
你但凡刚刚面对“刺客”的时候,有现在的急智,也不至于被皇帝在心底记上一笔。
该冒头的时候比谁跑的都快,不该冒头的时候,又开口比谁都早。
沈玉耀之前一直以为杜高俊贿赂朝廷命官的事情,是沈清瑾引诱,但是现在看来,这件事不一定全是沈清瑾的功劳。
那先下杀手,弄死了杜高俊的势力,不会还有太子掺和吧?
不然真的无法解释,怕死又不想惹事的太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引导话题。
太子的话很有水平,但不代表没人能听明白。
周荪他为官数载,对官场里的道道明白的清清楚楚,如果不是他家人都死了,他不会愿意站出来跟太子为敌。
跟一国储君为敌。
但是他的家人都没了,他共患难的老妻,几个儿女,还有他那刚刚成亲的孙子,出生没多久的玄孙。
一家十几口,尽数丧命于洪水之中。
但凡朝廷拨下的钱款,有一半是用在了加固河堤上,他们镇子,也不至于会被洪水冲刷!
“陛下!于靖乃是清廉之官,心系百姓,是个好县令,但不是天下所有县令,都如同于县令一般,若在世圣人!”刚刚坐下没多久的周荪又站起来,砰的一声跪下,不顾膝盖剧痛,他哽咽喊道:“请陛下,为臣做主,诛杀贪官污吏,还天下朗朗乾坤啊!”
这会儿开始自称臣了,用这个称呼,区别他与普通平民,告诉在那里避重就轻的太子,别用一个于靖糊弄他!
大庄有那么多官,左州偌大土地,县令不知凡几,却只出了一个于靖!
于靖能护随兴一地,还能护整个左州吗?
“左州太守杜高俊,截取朝廷拨下修筑河堤之钱款,贪下朝廷赈灾之粮船,四处搜刮无主之财宝,尽数送交京城贵人手中!”
这惊天消息是一个接一个的砸下来,砸的人头重脚轻,两眼犯晕。
太子咬紧后槽牙,强迫自己不要看向底下,敬王坐直身体,如同紧绷的弓,紧张到了极点。
其余人亦是开始疯狂回想,自己有没有拿过杜高俊的钱,拿的贿赂里,有没有一笔来自左州!
但是想不起来,太多了!
为何他们要辛辛苦苦的当官,难道是为了像那于靖一般,两袖清风,死无全尸吗?
当然不是!他们是要维持自己的权力,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所以他们怎么可能身上干干净净,没有脏污?只不过是披了好看的绫罗绸缎,将那些污点一一掩盖罢了。
沈崇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眸色加深,如猛兽捕食时凶狠的目光扫过底下的臣子。
“这就是诸位所说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沈崇想到之前中秋之时,朝臣们送上来的各种贺词,就觉得讽刺至极。
“父皇!天灾不可挡,就算有人浑水摸鱼,那也不能全怪……”
太子不想将这件事闹大,他赶忙开口,想要让沈崇别听那个周荪胡扯,不过他抓重点的能力有些差。
沈玉耀一听这话,就知道完了。
他还不如冷静的去给沈崇分析,说这个周荪一大把年纪,还衣衫破烂,不可能接触到杜高俊那等太守,更没有渠道得知这等秘密的贿赂之事呢。
扯什么天灾啊。
果然,沈崇闻言更生气了,“太子!这是天灾吗?”
皇后的脸色也很难看,她看向弟弟所在的位置,吴国舅面无表情。
太子被皇帝一句话问的不敢吱声。
气氛再次凝结,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不知道眼下有什么破局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