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他轻轻地笑了声,视线扫过床上的时栖:“我们小时候,最后好像是睡在一起的。”
顾庭柯说的,大概是时栖四岁的时候。
继三岁那年的除夕夜拎着一箱子现金来到他们家里的壮举,叶馥晚和时臣屿都忙着出差,保姆家里突然有急事,时栖又一次在顾家留宿了。
让一个四岁的小孩子晚上自己睡当然不放心,跟他父母睡就更加不合适……当然,顾家也是有保姆的。
可是那个时候的顾庭柯好像是默认放弃了这个选项,小时栖被牛奶味的沐浴乳搓洗得很干净,套上皮卡丘的睡衣,像一只柔软香甜的奶团子被送来他的房间里。
顾庭柯亲自给他吹的头发,时栖坐得很乖巧,吹完了还主动接过吹风机说要去帮顾庭柯,他那时候还太矮,顾庭柯坐着他都需要踮着脚,手上也没什么力气,甚至需要两只手一起抬着,小黄鸭的拖鞋踮得高高的,连腮帮子都在用力,结果手一抖一个没拿稳,差点没砸到自己脚上。
顾庭柯吓了一跳,赶紧从他手里接过来,那时候他已经八岁,其实能够从邻居家中氛围里看懂一些东西,他自认自己四岁的时候完全不会有这么讨喜懂事,有些心疼地摸了一把他吹得松软蓬松的头发,让时栖先去休息。
时栖似乎因为没能帮到他而有些丧气,小小的脑袋垂得低低的,直到顾庭柯弯下腰把吹风机打开,握着他的手让他帮自己吹了两下,开口道:“好了,现在已经帮过了。”
时栖这才高兴起来,被他握着他的那只手晃了晃:“庭柯哥哥早点休息!”
顾庭柯一低头,手心里是像是春日街角奶油蛋糕一样的软甜气息。
顾庭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比喻,自己分明不喜欢吃甜食,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同龄朋友,尽管年长了四岁,可是他的生活里缺乏任何亲密关系的经验。
由于家世过于出众又一向冷淡,他从来没跟人这么紧地接触过。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就已经预感到了以后可能会越陷越深的无底沼泽,所以一开始,顾庭柯并没有要跟时栖一起躺上那张床的打算。
时栖裹在保姆特意翻出来的海绵宝宝羊绒毯子里,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望着他,看着顾庭柯吹完头发,放着两米的大床不睡,抱了床被子跑去旁边的沙发上。
还好顾庭柯那时候也才八岁,沙发倒是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捉襟见肘,他躺得端端正正盖好被子,只是刚刚闭上眼睛,忽然听到时栖有些不安地翻了两下身子。
顾庭柯被这点响声惊动,几乎立刻就睁开眼:“怎么了?”
“阿嚏,”时栖打了个喷嚏,小小的鼻子皱起,声音含混,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庭柯哥哥,我有点冷。”
顾庭柯立刻下床给他去柜子里抱了床厚实的被褥来,这床被子是顾庭柯之前用完洗好的,很漂亮周正的天青色,衬得时栖像只裹了竹叶的糯米团子。
顾庭柯俯身给他掖了掖被角,第一次对待除了学习以外的事物表现出了罕见的耐心,轻声询问:“现在呢,还冷不冷?”
可是他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时栖就攥住了顾庭柯的一点衣袖,漆黑的大眼睛眨了眨:“庭柯哥哥,我还有点害怕,怎么办呀?”
顾庭柯自打记事起,便没有与人同床共枕的经历。
可是他要怎么拒绝时栖呢——
天青色的被子里露出一只雏鸟一般的脑袋,被吹得松软的碎发低垂着,时栖的脸蛋很白,上面还带着点粉粉的婴儿肥,那双眼睛清澈又明亮,好像是盛了春日的溪水。
顾庭柯刚刚进了被窝,香甜的奶团子立刻就钻了进来,两只小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脸颊埋在他的胸口:“庭柯哥哥!”
“你真好。”
顾庭柯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动都不敢动,任由时栖的脑袋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像是标记气味的小猫:“明天是周末,你有没有空啊?”
明天是国学大师的书法课,但是顾庭柯动了动嘴唇,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了?”
“我想去梧桐街的那家游戏厅去玩,”时栖说,“但是老板说我太小了不让我去,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啊?”
顾庭柯还没来得及说话,时栖已经扯了扯他的衣角,软声道:“好不好呀,庭柯哥哥?”
可是他确实从来没有办法拒绝时栖。
顾庭柯想。
他注视着十几年后调换了位置的人——时栖像是草莓挞一样松软的被子和重新被他吹干的头发,他的眉眼长开了些,变得更加艶丽精致让人移不开目光,而那些哄人的手段也似乎更加娴熟多样了些。
八岁时以为想不明白的事,十八岁时只稍稍忆起便会知道。
那时候他以为他被时栖抱着,以为自己是这只怕冷又怕黑的流浪小鸟唯一的依靠,推了书法课又推了钢琴课,有求必应地领着他去玩。
但是后来,在顾庭柯去初中开始忙碌之前,他至少见过七次时栖跟别人一起那个游戏厅里。
七次……全都是不同的人。
可是又有谁能够拒绝时栖呢。
顾庭柯想。
他不是时栖的唯一,但是时栖却是他的。
他生命中所有的耐心,热烈,失控与狼狈全都给了时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