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殿下……”
“殿下……殿下……”
浅浅的流光在黯淡天幕中划过,耳边是愈发清晰的呼唤,前桥的眼皮像有千斤重,刚微微一睁,又沉沉合了起来。
这人在叫什么?殿下……什么殿下?
脑袋浑浑噩噩,她无法控制眼皮和意识,在想入非非中重新陷入昏睡,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声音已不见了,头脑恢复清醒,只是后颈隐隐作痛。
她按着患处撑起身体,迷茫看向四周。这床铺何其陌生,不是自己的家,也不是任何一个熟悉的地方。
发生什么事了……她只记得……
“你醒了?”
突来的男声入耳,把前桥吓了一跳,她猛然转头,见有个身着绛色衣袍的魁梧男子向她走来,手捧一盏瓷碗,脸上笑意盈盈。她盯着那张面孔,谨慎地没有答话,男子则温柔道:“你颈后有伤,别乱动。现在还痛吗?”
前桥目光随他移动,对于发问闭口不答。男子见状又道:“魏留仙,你知道我是谁吗?”
“魏留仙?”前桥终于开口,皱眉疑惑道,“……那是谁?”
“……嗯?”
“你是谁?这又是哪?”
男子垂眸笑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的确听闻传言,说荆国公主记性不好,看来并非虚言……也罢,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不认得我也是自然——我姓赵,名允德,你和我二弟很熟悉了,恐怕也已见过我的三弟,我这个哥哥虽为太子,竟是最后认识你的。”
他一边说,一边把药碗端到前桥床旁,盛了一匙药吹凉,伸手想要喂她,却被她推开。
“太子?不是……什么跟什么啊,我这后脖子是你弄的吗?”
“这绝非我的本意,”赵允德一脸惋惜之态,“我叫他们将你请来,是想礼待荆国公主,愚人竟用此法害你受伤,我已尽数严惩,望你谅解。这是医者煮的散淤止痛之药,你喝下会轻松些。”
“荆国公主?”前桥莫名其妙道,“还有什么太子……我已经懵了,从我醒过来,怎么你说的所有话我都听不明白?”
“你真不记得自己是谁?”
前桥道:“我叫钱桥,不是你说那个人吧?”
赵允德耐心地顺着她的话道:“那么钱姑娘,你还记得家在何处吗?”
“家?”一提到这个,前桥的表情霎时迟钝了,“我家……在哪……”
赵允德打量她半天,最终叹息道:“或许你仍有戒心,但我并无恶意,希望你可以相信这点。你刚刚醒转,一定还需休息,药你趁热喝了,有利于伤痛恢复。我就不打扰了,等你想见我时,我再过来吧。”
“喂,你在自说自话什么啊?”前桥几乎抓狂,“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啊!”
“好,好,”赵允德语气柔得像哄小孩,起身离开前,还不忘叮嘱道,“先喝药吧,嫌苦的话,旁边那碗是蜜水。”
前桥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紧闭的门外隐隐传来一声吩咐:“你守在这儿,公主若唤人,你再进去。”接着是男子的应答。
那碗热气腾腾的药还放在床前,前桥呆坐着看了半天,眉心渐渐紧皱。
——
2
……一觉醒来,怎么直接掉到虎穴了?还是兴国太子这个笑面虎?谁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在卯卯家门口被打晕的事浮现脑海,前桥怎么也想不通,遍地搜查自己的人明明是老月豺,怎么最后绑匪变成了笑面虎太子?他是什么时候锁定自己的?
想起被打晕时,卯卯的家丁就在门内不远处,虽来不及阻止,却能看到是谁将她带走。卯卯会顺藤摸瓜,知道绑架者是太子吗……她、她怎么可能知道嘛!
哎呦,还学了半天拳法,敢情被人盯上根本来不及用!怎么办,怎么办?
脖子还在释放剧痛,可前桥根本不敢喝所谓的药。这笑面虎太子最为可恶,下手这么狠,还假惺惺装好人,要不是早见识过他怎么对赵熙衡过河拆桥、怎么对老月豺赶尽杀绝,真要被表面温柔迷惑了。
她忍痛下床,打探周围,这里门户禁闭,四下静谧,门口隐约有个人影,应是奉命看守她的,破开窗纸一角,可以看到外面的极小的庭院,目之所见都透着陌生。
她不知自己在哪,不知逃跑路线,更不知如何把求救消息传递给梁穹他们。缝在内衣贴身处的公主府令牌,和左腕上那个手环都还在,说明她至少没被搜身,可笑面虎太子笃定她的身份,也不相信她失忆了。
咋办啊?
她在房间里四处翻查,找寻出去的可能方法,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将房门敲响。
“太子殿下吩咐我等来送清淡餐食,公主殿下醒了吗?可以拿进去吗?”
那女声本就微弱,又被紧闭的房门挤得发闷,前桥找了个能看到门口的位置坐着,才道:“进来吧。”
四名宫女闻声而入,将食盒捧进屋内,前桥借机向其后看去,房间外还有两道门,连外面院子的景象都看不到,心中大呼不妙,这意味着逃跑难度直线上升了。
宫女们送完餐就静静离去,前桥将食盒打开,坐在桌前。笑面虎太子表面功夫一流,那些名为“清淡”的食物个个精致,很像荆国餐饮风格,必定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吃,还是不吃呢?
她身上不仅中过奇毒,还有手环加持,如果饭菜有问题,可于正面战场以毒攻毒,亦可在侧面战场百毒不侵……罢了罢了,不找借口了,就是腹中实在饥饿,她被软禁于此,除了服从安排,也没有余地做选择。
好在饭菜清淡却不寡淡,适合病号食用。前桥吃饱喝足,又去琢磨逃生之法。那几个送餐的宫女也随即敲门,说是要收走食盒,前桥瞅准机会,叫住其中一个。
“我现在是在何处?”
对方用生疏的荆语恭敬回答:“殿下在‘棣云别苑’。”
这什么地方?她听都没听过。前桥道:“你们找错人了吧?我姓钱,不姓魏,我是平国公府小姐的朋友,她若见我不告而别,会着急的。”
那宫女嘴巴翕合两下,好像不知怎么回答似的,前桥借机道:“若不信我说的,去平国公府打听一下,就知我是不是荆国公主了。这里离平国公府远吗?你能进出‘棣云别院’吗?也不劳烦你做什么,只需将这双鞋送到平国公府……”
那宫女一时手足无措,求助般看向门口,用兴语唤了声什么。门口的影子应声而动,从前桥醒来起,它就安静坐在那里,此刻终于开口了。
“她只是奉命行事,殿下别难为她了。”
前桥听闻熟悉的嗓音,心脏陡然一跳。人影站起身来,绕过半扇门扉,来到前桥视野之内。他原本笔直的长发已经剪短,机敏的圆眼也不再含着羞涩的期待,一张脸似笑非笑,看她像是看挣扎的困兽。
陆阳示意宫女关门出去,垂头向她行了个兴礼。
“又见面了,公主殿下。”
——
3
是他?
难怪,这下前桥明白笑面虎太子为何这么笃定她就是魏留仙,敢情是有这个人在身边啊。陆阳既在此,失忆也装不下去,前桥收敛了表情,回到床上坐着。
她的确想找到陆阳,却是在三日后的典礼上,有成璧他们在旁帮忙,而非像现在这般独处一室。
“陆阳啊,”她睨着对方道,“我找了你很久,你竟在此处。”
陆阳浅笑:“殿下不会是为找奴,才来兴国的吧?”
“奴?”
前桥不免觉得荒诞。他还好意思保留这个自称,故作谦卑,可愈是如此,愈让她恶心,这抟刹皇窃谔嵝眩牡腿滤亩际亲餍愫鸵跄薄&65533;
“你骗我那么惨,临走时还一把火烧了我的职工宿舍,我来兴国找你,难道多余吗?”
“殿下是公主,做什么都不多余,”陆阳笑笑,“奴有愧,是奴想到被殿下如此惦记,受宠若惊了。”
他表情看不出半点愧意,只是体态还拘谨着,肩膀微微前倾,一副卑微姿态。前桥道:“是你把我的踪迹告诉了太子?”
陆阳点头,前桥又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奴没认出殿下。三殿下找您大动干戈,可笑那画像竟未还原出您的美貌——”陆阳话锋一转,“不过奴在教会听到了一些消息,知道有位荆国女子住在沧水街,打听祭司和奉阴婆之事。
“起初奴不知是您,只是事有凑巧,一日清晨,奴在街上看到相貌与桃蕊姑娘极为相似之人,因此顺藤摸瓜,找到庶卿等人藏身处、殿下所在处并不困难,只是需要耐心和时间。”
前桥心中咯噔一声,原来早在给梁穹传信报平安时,她的踪迹就已暴露了。在上次短暂的见面中,她曾听何缜说过,为保安全,他们都是拜托从未露出真容的施克戎和极少露面的桃蕊负责采买日常用品,可这敏都偏偏有人认得桃蕊面貌。
陆阳见她沉默,压低声音道:“这么多故人啊。奴也犹豫许久,是告知太子,还是瞒着他偷偷来找您。”
“偷偷找我?”
“是啊,”他将脸凑近了些,似有所指道,“您大概不信——但奴回国以来,时常会思念您。”
对他话语中的暧昧,前桥难掩厌恶:“下这么狠的手把我打晕,是因为思念?”
“奴没这个本事,将您强硬带回,是太子的授意。”陆阳不尴不尬地将太子谎言拆穿,随后又道:“奴只是奉命来侍候,毕竟在荆国当使奴时,服侍您是奴的老本行,太子可放心托付。”
他不提则已,一提这茬让前桥反胃不已。所谓“服侍”就是为人替身,戳魏留仙的肺管子,把她逼得走投无路、神经恍惚,差点酿成大错?可别玷污“使奴”这两个字了!
想到他祭司的身份,更觉恶心。他和魏留仙上床这些日子,到底是活是死,是人是鬼?
“赵熙衡说你是祭司?”
陆阳称是。
“那你现在是活的还是死的?”
陆阳笑道:“或许世间有一种状态,是非生非死,亦生亦死。奴失去生命,却获得了永恒。”
“永恒?”前桥闻言,忍不住讥讽道,“你不会真的在自豪吧?脸不是自己的,身份不是自己的,甚至命都不是自己的,这是哪门子永恒?从前你是赵熙衡的人偶,我的玩物,如今呢?在这个躯壳里半死不活暂居的游魂吗?”
似乎前桥的蔑视也让他难以忍受,陆阳收敛了笑意,双目同她对视,似回击又似威胁道:
“奴仍旧可以当殿下的玩物。您想要谁的脸?他的?庶卿的?又或者是新任的公卿?奴会让您满意,不枉费您千里迢迢来寻奴。”
“陆阳,既然居心叵测,就别把‘奴’字挂在嘴边了。”前桥厌恶道,“拿在荆国学来的东西,假装伏低做小,毫不脸红地包装你的性幻想,会让你格外舒爽吗?我看见你都觉恶心,更别说听过你刚才的话,你简直要害我把刚刚吃下的饭都呕出来了。”
——
4
“恶心?”陆阳向前走了两步,气极反笑,“奴将此字挂在口边,是居心叵测,还是拜您所赐?殿下,奴为您滞势、点春疤,见您以前到离开之后,都只同您一人好过,您不说罗子昂恶心,说奴恶心?”
前桥道:“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是你滞了势千方百计接近我,讨好我,也害苦我,还好意思自诩受害者?你就是恶心,从内心到皮肉,都恶心透了!”
陆阳面色一暗,竟想上前抓住她的手,刚刚碰触衣袖,就被一股大力弹开。他立即捂住手腕,可还是被震得虎口发麻,前桥也不好过,但她好歹有了心理准备,咬牙顶住手环的反作用力,将盛药的瓷碗握在手中。
“奴忘记了,这身体如今碰不得您。”他竟看向前桥的手环,扯了嘴角笑道,“就连幻象都失效,就是因为那个吧?二殿下深谙鸟尽弓藏之道,果非可信。”
陆阳说着,就要起身,前桥忙将瓷碗砸到他头上,瓷碗应声破碎,陆阳也被手环威力再次震得人仰马翻,一块瓷片崩入他的额角,嵌入皮肤,可那里没有鲜血流出——伤口处皮肉泛着白,好像再也不会愈合一样。
这副身体,果然不属于人类。
前桥动作稍微一迟,身后便传来破门之声,四个身穿铠甲的卫兵跑入,围住正在对峙的两人。陆阳连续吃瘪,一看救兵到来,捂着头颅暴喝一声,那几人立即上前按住前桥。
这回手环并没发挥作用弹开他们,前桥在徒劳的挣扎中,感觉手环搭扣被人解下,立即惊恐叫道:“别!”
“殿下,奴是真的想您,您怎么就不信呢?”陆阳踉跄着从地上爬起,见手环离体,又试探着去碰她的脸,那股阻拦自己的力量果然随即消失。他令卫兵放下手环,退出门外,双手捧住前桥面颊,便要垂头落吻,被尚有反抗余力的前桥猛地推开。
然而手环的保护消失后,右手腕处毒疮复苏,正飞速向下蔓延,手臂越来越沉越来越痛,几乎尽失力气,前桥咬牙道:“滚下去!快把手环——还给我!”
“您带着它,奴碰不得您。”
不知为何,陆阳的面貌正在前桥眼中扭曲,奉阴婆的镜子没有映出前桥最向往的事,却映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前桥闭紧眼睛抵抗可怖的幻象,听陆阳道:“等您享用完奴,奴就帮您戴回。”
“你个傻缺啊!我会死的!”
腕上传来让她颤抖的剧痛,迟到的七日之期终于一股脑袭来,前桥仿佛能感到骨头和肌肉逐渐被噬啮消融,抵抗的手臂再也使不出丝毫力气,逐渐连话都说不出了。
陆阳冷着一张面,动手解她的衣服,却也在她放弃抵抗后隐隐察觉不对。莫非是以退为进的伪装?他如此想着,还是没停下动作,直到将外衣脱下,见到她手臂上紫黑的毒疮。
陆阳吃了一惊,连声唤道:“……殿下?殿下!”
可对方皱着眉静静躺着,对他的所有举动完全失去反应,陆阳脑中灵光一闪,立马回身抓住手环,不出意料地被强力再次震开。他来不及喊人帮忙,颤着手继续尝试拿起手环,刀坎斧斫的痛楚便从手指传来,他咬牙强忍着惨叫数声,终于将手环重新扣回前桥腕上。
随着按扣一声“咔哒”,他似乎失去所有力气,瘫软在床边,除要散架的痛楚外,身上毫无知觉,但好在前桥手臂上的黑线开始收缩,乌毒像蛇入洞,迅速从远处爬回腕口的皮肤,最终凝结成一处乌黑圆疮。
陆阳愣愣望着眼前的一幕,喘着气平复痛苦,对闻声赶来的卫兵道:“去……禀告……太子……她中了……‘十二寸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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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前桥再醒来时,又见到了那张故作和善的脸,她默默翻了个白眼,把脑袋转到一侧,太子哭笑不得道:“怎么,是不想见到我吗?”
“你说呢?”
前桥将手臂从被子中翻出,仅剩的记忆提醒她失去手环毒发之事,可她还活着,痛楚已经消失,眼中两腕空空,那里既没毒疮,也没手环。
见她一派惊慌模样,太子解释道:“你中的毒,我已帮你解了。”
“你帮我解了?”
太子点头:“此乃宫中禁毒,虽费了一番功夫才拿到解药,但放心,你已无碍了。”
前桥迟疑道:“我的手环呢?”
太子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在此。”
他坦荡得让前桥怀疑他做了什么手脚,可接过手环后,屏幕可以正常点亮,没见别的问题。他就这么轻易还给自己?前桥疑惑不已。
“是谁给你下了毒?”
前桥没好气道:“还能是谁?你那个三弟啊。”
太子随即怒目:“果然是他!此子愈发放肆了,这可是要命的禁药,怎能用在公主千金之躯上?!”
“我觉得公主的千金之躯,也是不该被打晕的。”
“我再次为没轻没重的属下道歉,”太子叹息道,“好在有惊无险。这毒药解了,你可还有不适?”
除了脖子还难受着,其他都是心理上的不适了,前桥郁闷地揉着脖子看他:“言归正传吧,你把我绑架过来,到底想做什么?”
“绑架?”太子哭笑不得道,“这从何说起啊!我听陆阳说你在敏都,三弟最近又不安分,怕他又发狂症,误伤了你,于是将你请来坐坐。”
可真能扯淡啊。前桥扯扯嘴角,又道:“那我现在想离开,你会放人吗?”
“干嘛急着走?你初来做客,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招待你呢。”
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这不还是将她软禁吗?前桥只想冷笑,老月豺是玩狠的,赵熙衡是玩阴的,面前这个笑面虎是玩软的——一家子“翘楚”啊!
不要靠近老赵家,会变得不幸。
“太子殿下这话见外了,早在荆国时,我就已被你派来的人‘好好招待’过了,”前桥幽幽道,“陆阳是你送给我的一份大礼,难道忘了吗?——对了,他在哪?他刚才可是想对我行非礼之事,莫非也是太子殿下授意?”
“我只是曾应熙衡所请,将陆阳送给他。”太子先是一推六二五,又叹息道,“是该让陆阳当面向你请罪,他得此恶果,是以下犯上之报,但愿你见了可以消气吧。“
恶果?这人又在打什么哑迷?
在前桥的疑惑中,太子拍了拍手,便有四人抬着竹担架进来。将担架放在地上,前桥才认出昏睡其上之人正是陆阳。
“这又是哪出戏?”
“我为你解毒后不久,他就这样了,”太子道,“府医说他骨筋皆断,今后无法动弹分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