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怪乎章氏众人气势汹汹。
据闻今早太yan一出,便有两个“名门弟子”拜访了章家。这两个不足双十的年轻豪侠铁嘴一断,直道章家有妖气萦绕,似是被坏了风水。
章老爷思前想後不得其法,陈管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想起了那个惹祸的小白脸,於是众人一经打听,掘地三尺,这才又哄闹着把临衍押送回了章家。
临衍被一群人推推搡搡地往章家後院里拖,他口不能言,黔驴技穷,好不凄惨。
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昨日还一起共事的小厮,今一见临衍竟从小毛贼又变作了妖魔,啧啧称奇,拍着大腿缩在一旁笑着看。
临衍哭笑不得,被众人按着往那湖绿se衣衫的男子跟前跪了,章老爷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此人气质温吞,双眼黑白分明,倒还真不像谋人x命的妖魔。
陈管事将临衍口中的破布扯了,道:“你还有甚可说?”
——真要说清楚此前因後果可就要花三个昼夜。临衍叹了口气,道:“我辨你们也不听,再辩无没用,既然来了几个仙门中人那就教他们来判断吧。”章老爷深觉此话有理,陈管事面露难se,朝他耳边凑着说了几句话。
章老爷一惊,陈管事乾笑了两声,一脸谄媚,又说了几句。章老爷狠狠瞪了他一眼,对临衍道:“今日来的可是正儿八经天枢门的人!不同於那些江湖骗子!”
他话中有话,陈管事双腿一抖,章老爷又道:“人家天枢门人什麽妖物没见过,必不容得你巧言令se,上下欺瞒!”
章老爷说完,长袖一拂,丢下後院里乱哄哄一团便往正厅中去。婉仪的棺还停在前院中,身着缟素的章家人还没散,陈管事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恨恨一跺脚,一掌拍在了临衍的脑袋上。
孙大娘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临衍朝她摇了摇头,又朝那小厮摇了摇头。那小厮见状,喜笑颜开,临衍见他笑成了一朵春花,心头甚是疑惑,他又什麽时候开罪了此人?
陈管事匆匆往前院去了半天不见音信,临衍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後院的青石板地砖上,日头还没全然升起来,天se已然亮了。
他听到众人低低的议论之声。有赞天枢门威名者,有讥讽“臭道士”者,方才看戏那小厮听众人议论,便也凑了上去,道:“你还莫说,且不管天枢门是个什麽名头,单单就求仙问道,长生不老一事,你说说,世人谁不yan羡?”
众人连连点头,他又道:“便说天枢门,听闻他那个什麽掌门甚是了不得。那时候妖魔南下,他还领人救国,此等大义之人,何人不敬仰,何人敢不敬佩?”众人闻言,连声称是。
“敬仰归敬仰,敬佩归敬佩,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若能得蒙天枢门人眷顾,给咱卜个卦,提点两句,不也是幸事一桩?”众人交口称赞,称赞完了这才想起来:你又是哪根葱?你又为何凑了过来?
昨夜的一场大雨过後,晨光烈烈yu燃,山河焕然一新。
临衍在後院中跪了许久,直到腿脚都有些发麻,才见章老爷与陈管事又匆匆回到小院中,提留着他往前院书房中撵。
二小姐的黑棺还停在院子中间,令人见之不忍。前院正厅实在不便待客,众人遂将这几个“名门弟子”引到了书房之中,临衍低着头,身不由己,一脸沮丧。
当他被簇拥到书房之中时,那“名门弟子”转过身,张大了嘴,一脸生吞老鼠之相。
此“名门弟子”是个姑娘,唤作北镜。
北镜不算顶好看的,鼻头太圆,嘴略小,下巴又不够削瘦;然而她笑起来却有春光初绽之惊yan,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唇牵扯开的弧度刚刚好,让人不由心生喜悦。但她不常笑,生气起来却是寒霜欺雪,如果再恰好手握戒尺,真是个活生生把人剥开一层皮都面不改se的主。
此人是天枢门怀君长老的ai徒。她见了临衍,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缓了许久,方才道:“……你们何以认定此人是个妖魔?”
陈管事冷哼一声,道:“我们左思右想,府中除了他便都是相熟之人,此人昨日才偷了个烛台,今日便逃到了佛寺之中躲着!当真可恨!可鄙!”
“……他、偷了什麽?”
北镜以为自己听错了,临衍见状低头咳了咳,道:“那姑娘并非是我指使,我同那姑娘不过一面之缘,此事付管事可以作证。昨日情急,没来得及细说,今日承蒙老爷开恩,小人当真冤枉,当真是无辜受了牵连。”
北镜听此一言,此滔滔不绝,浑然天成,竟似早演练了无数遍。
她心头震慑,既震慑且敬佩,遂板着个脸对章老爷与陈管事一一抱拳,道:“贵府上确有妖气萦绕,然而此妖气腥臊,想来是个狐狸一类,断然不是……这位兄台。”
她的嘴角ch0u了ch0u,将“这位兄台”几个字咬得尤其重。
“这小白脸看起来还不像狐狸麽?”陈管事心直口快,话已出口又自知失言。
章老爷在旁边还没搭腔,他一个下人凑个什麽热闹?北镜不知章府这一堆弯弯绕绕,只觉此情此景太过震撼,她低着头,好容易憋了一gu子意犹未尽与不忍直视,幽幽看了临衍一眼,道:“不是他。此人是个……正常人。”
“正常人”二字在此情此景之中也尤为意味深长。
章老爷子左看右看,心存疑虑,不知二人究竟是何关系。他沉y些许,对北镜柔声道:“既如此,我也实在想不到府中究竟有何人举止有异,也实在想像不出这日日相对的人,有谁竟是狐狸扮的。”
“还有一人,老爷莫要忘了。”临衍方才默不出声,此时一言却令众人皆十分诧异。
他盯着北镜摇了摇头,道:“我入府之时,一个小厮刚好告了假回了庄子,他再回来的时候却同往日略有了些不同。此人孤僻,不ai与人聚在一起,我私心里留意,原来他同外边斗j走狗之徒当真有些往来。”
“那你为何不将此事告知管事?”章老爷这般一问,临衍略过不答,众人心知肚明。
此事既被瞒了下来,想是管事平日看他不顺眼,加之偷懒耍滑,办事不力,刻意瞒而不报。
章老爷沉下脸,陈管事双腿一软,反咬一口,道:“信口胡诌!府中小厮没有我不认识的,你且说,那人叫什麽?”
临衍淡淡瞧着他,道:“凤绥。你们说我指使那姑娘偷了金烛台,却为何不想一想,一个来府上做法的道士竟能神不知鬼不觉顺了府中的金叶子?挂礼之物素有专人看着,他一个外人,究竟是谁给他望风,又是谁给告知他府中金银放在何处?”
至此,章老爷终於震怒道:“陈顺!为何这桩桩件件,我全然不知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而不报!”
北镜不愿听此无用之争端,忙打圆场道:“我们奉天枢门怀君长老之命而来,正是为了调查二小姐的si因。我师弟方才去府衙问了一圈,现在想来也正在来的路上,您请息怒些,喝口茶。”
说曹c曹c到。谈话间,只见另一个身着白se道袍压绦紫se滚边的“名门弟子”被小厮引到了书房。
他的眼睛实在是漂亮,黑白分明,光芒流转,眼尾微微挑着令人愉悦的弧度,镶在一副单薄的躯t中也令人忽视不开。
他的鼻头扁而偏大,嘴唇太薄,若生於乱世,这本该是幅枭雄之相,若不是他的气质太过温和——仿佛一道本该锐利的剑锋y生生陷在了一汪温水之中,浮在皮相上亲善亦有些不协调与不甘。
此人名唤明汐,是天枢门明素青长老的ai徒。
来人见了北镜,见了章氏众人,见了临衍,目瞪口呆。
明汐张大嘴呆了许久,就连北镜连唤了他好几声他都闻所未闻。
临衍哭笑不得,站起身,道:“别看了,你镜师姐喊你呢。”他身量偏高,往众人跟前一站,眼看便高过了明汐一个头。
明汐微仰起头,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大师兄,你、你这是闹的哪出?”
临衍是个落魄江湖人不假,却也是天枢门首座弟子,是天枢门前掌门山石道人唯一的徒弟。
山石道人出生的那一年,彗星划过夜空,划开长夜一抹惊yan,经久不绝。路过的道士料中了故事的一半,其人确有过人慧姿,他三十岁时弃了功名一心问道,不过两百年便跻身天枢门中掌门之位,一时名声大振,四海拜服。
也正是那一年,血流星劈开了长夜,耕地中长了白毛,天下大旱,白骨露野。蛰伏妖界百年之久的妖王宗晅xuan,三声倾其全力,劈开了六界封印,率众妖自鬼蜮借道攻往人间。
狼烟绵延百里不绝,流血漂橹自不必说,英雄辈出而又陨落,那些曾在四方成道会上惊才绝yan的尊者被砍下了脑袋,纷纷给妖魔们倒悬在了西昆仑抚云殿的大梁上。
山石道人率众弟子负隅顽抗,在天枢门断cha0涯边上结七星之印,将妖王困於其中,七个日夜後,道人终於力竭身亡。
——这是那道士没有料到的故事的另一半。
世人常将此战同八百年前子陵君怒斩白蛇之战相媲美,并纷纷感慨这一世英雄如流星一样耀眼,实是仙门之大幸。
庄别桥一生无子,风清气正,世人多有仰慕。而无论天下仙友再如何议论,临衍依旧是庄别桥唯一的徒弟,是天枢门的首座弟子,合该b同辈弟子们更为厚德载物,断不可因一些无须有的事情辱没师父盛名。
而天枢门殿前广场上的银杏树与岐山谷地润泽的雨季,那些无畏的关於师道、人道与天道的揣测,则仿佛更漏尽时一缕嫋嫋的浮香,一层轻纱般的雾,不合时宜,亦不可为外人道。
丰城早有妖气环绕,此不是新事。二小姐身si,其屍骨不明不白只剩了一半,临衍遂引了怀君长老之令前来查探,查探未果,索x扮作小厮潜入章府。
而章府之中妖气冲天,各方神魔汇聚,各怀鬼胎,各自谋其大业。此事,倒是个新鲜事。
今年的雨季实在不同寻常。
章府小厮所说不假,每年往岐山谷地天枢门中求仙问道之弟子络绎不绝,从帝京排到南疆都要绕上好几个来回。
门中弟子甚多,长老仅就四个,若谁能得长老亲授,被其收於门下,实乃此生大幸。
亲传弟子入门後便能得长老赐名。明汐是明素青的徒弟,山石道人取“东临碣石有遗篇”的“临”字後便撒手不管,怀君长老x散漫,坐北朝南,左思右想不得其法,便分别给两个徒弟取了北镜,北诀两个名字。
山石道人长逝後,天枢门掌门之位悬空多年,门中以明素青长老为首,明素青掌刑罚,怀君掌剑阁,松yan掌内责,云缨掌占星台。
临衍恍惚记起上一次目睹岐山日升的时候还是他刚被赐予首座弟子令牌之时,那时他挺直了身子跪在长生殿雕了浮莲的青砖上,高台上的仙者衣袂翩然,超凡脱俗。
他的师父站在众长老之中,清绝出尘,看不清其面容。
丰城又下了一场雨,众人好容易拉着临衍回了客栈,一路上虫鸣声碎,护城河上波光粼粼,静影成壁,令人闻之欣喜。
章门得知临衍身份,一个个都仿佛生吞了活老鼠,神se各异,表情甚是jg彩。最终章老爷子大手一挥,道,少侠大义,为我章氏这般甘受胯下之辱,今後若有和难处,我章门务必全力相助。
话虽如此说,然众人心下明白,你潜入人家後院留了两个月,人家内宅里的腌渍与隐秘之事都被你看了个七七八八,若你个不识相的当真去敲了人家的家门,人家恐怕得五十六式太极给你推得找不着北。
北镜一念至此,越对临衍心存感佩。
此胯下之辱,大师兄唾面自g,涵养甚好,当真高人;明汐一念至此,越发对那陈管事众人心存不满。我们大师兄在门中多自矜的一个人,平日里待人温和,低调处人,怎的竟到了你们这便劈了两个月的乾柴,竟还瘦了好几斤——你们到底给他吃了什麽?
临衍倒颇不以为意,他随众人一路回了房中,这才一拍脑袋,道:“我的衣服还在章家……”
明汐见之,恨铁不成钢,百思不得其解,道:“这陈管事小人一个,你既同章老爷严明了身份,何不乘机教训教训他?哪怕不为出口恶气,也为了其他如你一般的小厮不再受此人欺负呀。”
临衍笑而不答,北镜瞪了明汐一眼,道:“师弟莫要说笑。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y,此为真君子。若仅仅就因着个天枢门首座弟子的身份便对他人施以威压,这可成了什麽人?”
“北镜知我,”临衍笑道:“也不全因这个。我当然有一口闲气,但我又是个什麽人,怎好越俎代庖,替人家主人行惩戒之事?常言道,小人自有天收,我又不是天,又怎能因着我的个人喜恶对他人仍加评判?”
“可此小人欺下媚上,想来早习以为常,师兄此为,又何不是纵容?”
北镜敲了敲明汐的脑袋,道:“你不会看呐?他欺下媚上闯了祸,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章老爷回头必要收拾他。至於究竟怎麽收拾,收拾到一个什麽度,这些事情,你我不在章门不在市井,再多置喙不是瞎指挥麽?”
“可……”明汐依旧觉得委屈。可若那章老爷子不收拾他,便由得此小人欺负他人了麽?
“我们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也不能一概而论。”
临衍好容易回了房,忙将自己一身麻布衫子换了,北镜叹了一声,又招呼小二送来些烧饼热粥一类。
丰城的烧饼不同於他处,油重,油渣子裹着香葱一炒,被新鲜制成的面皮一裹一炸,有人嫌腻,也有人ai不释手。
明汐是江南人,口味好清淡,临衍也不晓得自己哪里人,只知食物当头,张口就好,口食之yu不甚要紧。
待他慢悠悠吃罢,临衍才对明汐道:“我们行的是侠义,不是自己的判断。圣人言,慎思笃行,我辈既掌常人所不掌之武学技艺,享常人所不享之修为法术,除明辨是非曲直,懂人情知世故之外,更要慎行。”
言罢,他又补充道:“持剑之人,当明白此剑之重量,之责任。凭持剑之能而以剑规训他者,凭个人好恶而对他人行所谓‘正义’之举,实在太过危险——人活一世,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确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明汐闻言,虽心下不甚赞同,但依旧点了点头。
“莫扯其他,快且说说你在章家探到了什麽?”
北镜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直里来直里去,门中除大师兄外都得恭恭敬敬称她一声大师姐。
除去她修为好,素有威信之外,还因明素青长老对其尤其青睐有加,甚至令其掌管的刑罚堂的一方戒尺。
明长生x严肃,众小辈多多少少都被他以此戒尺敲过,後这戒尺被传到了北镜手上,众人皆以为她一个nv娃娃或许能温柔些。然而此人之雷厉风行,之一丝不苟,众小辈明面上恭恭敬敬,私底下却着实对她恨的牙痒。
临衍知其不易,在门里也常常避开其锋芒。他点了点头,道:“收获不小,你们且坐,我慢慢说。”
原来章家这一辈自老太爷被调任到这鸟不拉屎的丰城做巡抚後,三代过去,越发不成样子。子孙各房做官官运不通达,从商财运不顺畅,连各方人丁也凋零得很。
大房养了个丫头早夭,後来又在三伏天的深夜里生了个男孩。
说来也巧,章家二小姐也恰是在这同一天里同一时辰生下来的,後有丰城里的好事者闻之,私下便编了个“双生双世不同人不同命”的狗p不通的民谣,此乃後话。
二小姐喜闹,闲不住,大房生的长子章博远喜静。即便章博远被全家人捧在手掌心却也没活过三岁那年的冬天。此乃另一个後话。
章二小姐今年早春时拉了个随侍丫头往慈安寺礼佛,此丫头便是二丫。也恰在此时,章家三房的遗腹子,府中这一辈唯一的嫡出男丁章誉铭生了一场大病,至於这二者可有何关联,众人一时还没猜出来。
後章婉仪失踪,章家报官未果,众人既寻不着她的屍骨也寻不到她的人,连同她一道的侍nv二丫也寻不见踪迹。
临衍入章府之时,恰是章誉铭病恹恹的时候,那时全府上下被他扰得j飞狗跳,便是连二小姐定亲这事都给搁朝了一边。临衍得以顺利潜入章府,也正是选了个人家缺人手的时候。
“关於婉仪小姐之si,你可有何线索?”北镜问。
临衍点了点头,只道线索零散,凑不成全貌。
其一,在二小姐失踪之前,丰城之中便陡然现了冲天妖气。此妖气诡谲狠厉,怕是个大妖,此不可掉以轻心;
其二,二小姐失踪後,冲天的妖气缓了好一阵子,想来此始作俑者是藏身於市井之中,轻易寻不着;
其三,此人既能将章小姐神不知鬼不觉拐出了深宅大院,又神不知鬼不觉在市井之中隐去其踪迹,必在府中安排有同党。
然此妖物为何偏生选了二小姐下手,下手之後又为何将其屍骨埋在城南树林,此间种种,他也实在猜不透。
他猜不透便只能选了个笨办法,守株待兔。却不料兔子没等着,还险些给人家当妖物抓了起来,此乃後话,暂且不提。
“照这麽来说,这来来回回一绕,婉仪小姐之si还是同妖物有关?”北镜道:“你确信?”
“十有,”临衍道:“我往府中问了一圈,她一个深闺小姐,既没开罪什麽人也没见着什麽不该见之事,若果真为他人暗害,无论是下毒或是刀兵,官府那边早有线索,必等专程将此事告知天枢门。”
“言之有理,”北镜点了点头,道:“那假设我们便往妖魔一方靠,关於此始作俑者,你可有何推测?”
有。临衍敲了敲桌子,道:“章府之中确实藏了个妖怪。然我探过此妖物的底,此人虽si不正经,也不像是个凶残害人的。此外,另有一事,我实在心觉蹊跷——章府中除去妖物一槽,还隐隐来了府之中的妖物早已熟识?”
也不算熟识。临衍挠了挠头,心道,此人太过机警,稍一个动作便容易打草惊蛇,要说服其合作,还有些难度。
“那人是谁?”
临衍咳了一声,道:“一个画师,叫林墨白。他是个狐狸jg。你们探到的那gu妖气便是他的。”
章家一时半会不好再回去,官府早嫌弃此案棘手,早早派人传书了天枢门。
想来府衙之中还能寻出些门路,三人互相一琢磨,临衍吩咐北镜明汐二人兵分两路,由他同明汐先往府衙之中查探章小姐屍身,北镜再去想办法探一探林墨白的底。
“我那日在馄饨摊子上给他留了条线,瞧他的样子yu言又止,我猜他对我仙门众人颇为忌惮,却又有什麽话想同我们说。反正现在除他以外也没有旁的妖魔可以问,你且试试,不行就再想办法。”
北镜对此安排无甚异议,罢了又甚感诧异,道:“为何你对我这般自信?你探了许久都0不透他的心思,我一个陌生之人,他为何会同我讲?”
临衍咳了一声,心道,因为你是个姑娘。
一番手忙脚乱的安排罢,不觉已是月上中天。
县衙坐落在丰城西侧,此时朱门紧闭,於夜se里颇具威严。偏门前的石狮子边上飘一张被r0u皱了的古h的符纸,不知和人所为亦不知所做何用。
明汐瞧着符纸上笔走龙蛇却不宁所以的朱砂墨蹟,挠了挠头,越发恳切地觉得那东西不过几笔鬼画符,并无驱邪避hui之效。
临衍敲了敲门,静待不过片刻,一个年长的衙役便从院内迎了出来,他自称姓郑,五十岁上下,驼着背,乾瘪瘦弱,一颗紧小的头顶上稀疏露出几根泛白的头发丝。他手提昏暗的灯笼,就着光打量了二人衣饰与腰间挂着的长剑。
明汐有些不快,皱了皱眉,临衍上前作揖:“劳烦郑老先生带路。”
“先生二字当不得,叫我老郑就好,这边请。”
果如临衍所料,章家之人对他这混入人家後宅里头的行为虽不甚待见,但他那一身叠好了放在下人房被子里的绦紫se道袍却还是被他们恭恭敬敬给他送了来。
天枢门盛名远扬,想来章家虽不至於有求於人,但平白将其首座弟子开罪了也实在无甚必要。临衍高高兴兴地接了,那送道袍的小厮yu言又止,许久,方才对他道:“少侠高义。”
临衍起先不知其所指,思前想後,想来或许是那仗势欺人的陈掌柜之事有了找落,这才放下心。
他将一身麻布衫子脱了,又将那兮兮的脸一洗,整个人清爽且俊逸了不少。明汐不远不近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师兄就是太过温和,有时候甚至太过温吞。人家都这般蹬鼻子上脸,他竟还假装没事人一般。他又一想,师兄扮作小厮在丰城里呆了两个月,此足足两个月,竟连府衙的关系都打点好了,此一番未雨绸缪,实在令吾辈敬佩。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穿过中庭,早春的青草味略显寡淡,然此亭中不知埋了何物,泥土之sh润气味熏得临衍又有些困——今日怎的如此嗜睡?
他暗握了拳强打起jg神,遥夜如水,越是临近县衙後院越显得夜se深沉。
“想着今日二位过来,我们大人专程说服了章老太太将那姑娘的屍骨在这县衙中多摆一日,明日章家也该让她入土为安了——好好一个大姑娘,给父母捧在手心里明珠似的,怎就遇上了这种事呢?”
老郑啧啧一叹,临衍一路听着,也不cha话。明汐在二人身後跟得久了,眼看四下浓夜如水,府衙之中落针可闻,连虫鸣之声都透着那麽一gu诡谲之味,心下难受,闷闷问道:“老先生对此怎麽看?”
“不敢当少侠一声先生。”老郑缓了步伐,轻声道:“我也就看二位侠肝义胆,年少有成,这才多了一句嘴。二小姐养在深闺,见过的人也少些,稍不留意遇了些心怀歹意的,也未可知。”
“先生知道些什麽?”
老郑眼见临衍目光灼灼,蓦然住了嘴,摇头道:“老东西瞎猜几句,二位千万莫往心里去。”
“您识得那位大小姐?”
“二小姐深居简出,哪是我这种人能见的。”言罢又觉出自己此言不妥。
他这一番吞吞吐吐,怕不是让人觉得自己可疑了吧?老郑忙解释道:“我那闺nv在章家做些nv工之类的杂事,有时也会见着章小姐两面——我丫头说二小姐平易近人,待下人也和善,闲时还教她认了两个字。丫头心善,见不得好人恶报,还为这事伤了不少心。”
“……敢问先生,您的nv儿可认识婉仪小姐的侍nv,唤作二丫?”
老郑摆手道:“这我便没问过她。或许认得,我回头替你二位打听打听。”
明汐还待再问,却被临衍伸手拦了下来:“多谢老先生,我师兄二人必尽绵力。”
老郑闻言松了一口气,举着忽明忽暗的灯笼朝前方一间黑沉沉的屋子指了指:“到了,这边请。”
屋内没有点灯,据说是县令大人的意思:明火照人屍骨是为不详。更何况木桌上摆着的骨头实在残缺得令人见之不忍。
老郑实在不愿点灯,见状告了声歉,si命不肯往房中迈上一步,唯恐沾了不祥之邪气。明汐心下嫌恶,懒得同他一般计较,四野俱寂,唯有窸窣的更漏和半透月华的窗户纸显出些许生气。
“你若觉得冷可以去外边等我。”
临衍二人入得房中,房里y冷,寒气大胜,两张简陋的木桌子放在墙角。章小姐的屍骨便被放在其中一张桌子上。
临衍朝前走去,边走边回过头吩咐了一句,明汐闻言愣了冷,执意地摇了摇头:“不冷,没事,怎好让师兄一人在此。”言罢,便又提着那昏h的纸灯笼,紧紧跟在临衍身後。
明汐胆子小,惧高怕水怕黑还怕鬼,这事虽不说人尽皆知,但常同他来往的几个师兄弟却也是心知肚明,且真心诚意地拿他打趣。他平日敬大师兄若神明,但有些时候——b如说这种时候——他便恨不得塞上师兄的嘴。
明汐y着头皮朝师兄所指的前方看去,木台子甚宽,足够两人并躺。木桌上铺了一张红se织锦缎子,织锦上纹着的密密麻麻的符咒,台子边上也写了细细的咒文。
台子上躺着残缺的半幅人骨,森森白骨早已腐得不成样子,仿佛刚从泥地里挖出来。
泥上糊着深绿se浊物,汩汩冒着黑烟。
临衍又凑得近了些,才看清,这哪是浊物,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妖虫!
“这什麽东西!”
明汐提灯的手猛地一抖,烛火凄惨惨一晃,险些就要灭了。临衍忙一抬他的手腕,心道,又不是家si都不愿将这屍骨抬回去入土为安。此情此景,莫说寻常人,就连仙门中人见之也深觉惊恐。”
妖虫既被驱散,两人遂就着纸糊灯笼中透出的些许暖光,将那隐约可见的下半身屍骨一一细看了。
明汐依旧浑身难受,提着个忽明忽暗的灯,迟迟不敢往木台子边上凑:“师兄?”
将将清明的空气透着sh。明汐抬头正撞见临衍照着幽光的白净的脸,又瞧了瞧窗外,最终还是将目光凝在了跟前的漆红木质桌子上。
章姑娘的头颅与上半幅身t早不知所踪,几块长骨粘着脚掌,黏连处附了些经与r0u,将断不断。她的左脚脚掌处少了一根脚趾,断裂处伤口癒合得十分完整,似是几十年前的旧伤。
而其余骨r0u脱离身t的部分则惨烈了不少,大腿骨上附着的皮r0u像是曾被什麽东西生生扯开,腿筋早已经断了,剩下的部分——明汐实在难以将此物视作身t的一个部分——粘在骨头上,裂口参差,仿佛被野狗啃剩下的残羹。
此不当的b喻又让明汐打了个冷颤:“师兄,这春天是否太冷了些。”
已近子时,屋子背y,较外间冷上不少,加之空气中浮沉的难言腐味实在难以忽略,明汐捂着鼻子,又见临衍捏了个诀。
窗子开了些缝隙後又关了起来,一gu凉风送爽,明汐看着被棉织牢牢糊住的窗户,只觉屋内进了些许清气。
“劳师兄有心。”
临衍点了点头,默然不语。长夜如水,浓稠如墨,当空一轮明月此时也被浮云掩了些许,幽h的光映透了米白的糊窗纸,又撒了一地的窗棱影。
“你看,”临衍皱着眉头指了指皮r0u分开的部分:“这像什麽?”
“……我不敢说。”
临衍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亦如我所想。”言罢又指着骨头的断裂之处皱眉道:“不像是刀斧之伤,也不像击撞後的断裂之伤,倒像是……”
“被什麽东西吞了一半,腐了一半似的。”明汐捏着鼻子一脸苦相,心道,当真撞了大运,这般棘手的一件事,明长劳怎不派别人,净派了他过来?
“来丰城之前,怀君长老曾同我说过一件事。此情此景或同此事有关,然此事或关系到仙家脸面,你切莫外传。”
临衍说得甚是郑重其事,明汐狠点了点头,便又听他道:“你可还记得昆仑虚淩霄阁之事?”
怎不记得?昔年天枢门之名远不如淩霄阁之盛,其掌门慕容凡也如山石道人一般,惊才绝yan,明扬天下。
後来慕容凡不知为何竟豢养了一只妖兽乘h,此乘h狂x大发,於一个月明之夜冲破封印,在淩霄阁之中大杀四方。
慕容凡身si,淩霄阁g结妖魔,名声一落千丈,此事众仙家口耳相传,到了他们小辈这边,或真或假,或逸闻或猛鬼之说,乱七八糟,没个头绪。
临衍接着道:“当年妖族作乱之时,曾有传闻说宗晅也饲了一只乘h。此间因果和关联,无人说得清楚。但乘h乃上古妖兽,乘h食腐为生,其唾ye有如剧毒,可令白骨成泥。你看此情形——”
临衍指着章二小姐的半幅屍身,道:“白骨作泥,血流成河。若此事当真同乘h及宗晅有关,此背後牵扯之广,远非你我所能想像。”
墙外的打更之声遥遥地刺透了浓夜,森森地悬在了数尺见方的木屋顶上。
子时方过,y气盛极,厉鬼将出。
照说乘h自昆仑虚一夜荒颓之後也自此此绝迹,若此间当真有乘h这上古妖物牵扯其中,它又为何偏跑来这小小的丰城?
北镜一路遐思,一个人往城外飞鹤亭旁边走去。
飞鹤亭旁边就是慈安寺,慈安寺再往西有几间茅庐,茅庐虽小,胜在雅致,方才店小二告知此乃林墨白的居所,北镜先前不信,此时到了地方一看,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农舍虽小,竟别有一番趣味。
谁料诸事不巧,家中无人,隔壁陈婆婆替他应了门。
“林家公子不在。姑娘若有事,不如我给您留个话?”
北镜连声谢了,恹恹踱回到朱雀街上。正值当午,yanyan高悬,来往行人皆被蒸得有气无力,连鸟叫声都不那麽乾脆。
她漫无目的一步一迷茫,一个不慎却同一位盛装少nv撞了满怀。
那少nv紫衣绫罗,腰间的环佩玲珑被这一撞激起清越响声,金灿灿的花钿将垂未垂,贴在额头的一朵六角梅花嫣然被擦去一半,一双琉璃似的眼睛亦是迷茫。
少nv也不曾恼,只淡淡瞧了她一眼,似是宿醉方醒一般,皱了皱眉,迳自走开。
是了,穆家後门出来的三条街外就是喝花酒的地方。既然穆小公子同林墨白乃吃喝p赌的酒r0u兄弟,想来穆小公子常去之所,林墨白或许也曾去过。
北镜一路打听,一路朝南,直至她站在君悦楼跟前之时,一时踌躇,瞬间又怂了许多。
据闻章二小姐曾带着个侍nv来打听她未婚夫婿之事,她深闺之中长大的大姑娘,究竟如何在此乌泱泱的青楼之地淡然自处?
此时还未到得晚间,花下重门的逍遥地里正是门庭冷落。浆洗的婆子自顾自一边忙碌,间或夹杂两声低骂,护院的小厮亦是午时方醒,哈欠连天不知身在何方。
要说北镜在天枢门里风风火火行事果断,少侠的手却也是真的没生牵过。
男nv之事道法自然,门中虽也无甚特别约束,但非礼勿视,这种事情大家也不好意思拿出来讲,更不好意思做。北镜虽在戏文里头看过,却当真没到过这秦楼楚馆的烟花之地,她正自犹豫,天人交战,一个穿红戴绿的姑娘走了出来,扬起下巴朝她道:“姑娘,找人?”
果真不愧是吃这口饭的,北镜想,这身段实在是g人,自愧弗如自愧弗如。
“我来……”打听一下穆家公子的风流事蹟?再顺便寻一个叫做林墨白的小白脸?这麽说怕不是会被轰出去。
“找谁?”
水蛇腰的姑娘上下打量了北镜一番。衣着平平,样子也平平,一身月白se长裙不绣花,脸不够尖模样不够俏,想必不知道哪家来寻相公的小娘子,一时被这纸醉金迷的消金窟给晃花了眼。
二楼一个宿醉方醒的姑娘倚在栏杆上瞧了瞧,打了个哈欠大声道:“又是个来找相公的呀?”
“……不是……”
“我们这里不做nv人的生意,劳姑娘让一让?”
北镜对她的这番打量颇有些不自在,怒气上头却也不好对姑娘发泄,便冷了脸,沉声道:“我来打听些事情,劳姐姐通融一二。”言罢又自怀中0出钱袋,道:“姐姐自不会白跑。”
水蛇腰姑娘瞧她掏钱,冷笑了一声:“我们这里什麽达官没见过,你这薄薄几个铜板,何不留着给自己置身好衣服?”
——君子明德,静心,修身,莫置气,莫置气。
北镜深x1一口气,道:“您若看不上我这小生意,我自找别人去。”言罢,却听二楼摇着扇子和丝质帕子的小姐妹们笑得前仰後合,一时红巾粉袖好不热闹。
这群人一觉睡到大中午,一个个都这般闲麽?
“小妹妹当真不懂规矩,”那水蛇腰的姑娘扶着她的半边肩膀,也是笑得支不起身:“你没来过这种地方,你相公也没教过你麽?三两银子带个姑娘,你这三文钱,却可以买姑娘手头的一个烧饼。买不买?”
门中弟子素来简朴,三两银子足以买好几身衣服。而一大中午,这群才梳洗完了的姑娘们闲来无事,好容易寻了个乡巴佬寻开心,众人自然觉得稀罕——这是许久之後,北镜方才想明白的事。
二楼看热闹的姑娘们瞧得津津有味,而水蛇腰的姑娘还扯着她的袖子意图再取笑两句,北镜气不打一处来,拨开她的手,冷声道:“那便让开!”
这两句倒颇有些傲然气势,姑娘被他吓了一跳,愣了愣,亦是有些气上头。
眼瞧好事者越聚越多,而秦楼楚馆打架斗殴之事……传出去实在於门中威名有损。北镜深x1一口气,正思索着乾脆服个软或者撒丫子跑路,却见不远处跑来了一个紮了两个丸子的小姑娘。
小姑娘左右不过十岁,举手投足却颇有些大人模样,只见她拨开了人群跑到二人跟前,拉了水蛇腰的姑娘耳语了两句,又扯着北镜,悄声对她道:“对不住,我家公子说请您楼上一叙。”
“谁?”
小姑娘指了指君悦楼的大门。水蛇腰姑娘哼了一声,道:“就这模样,竟是六郎的人,啧。”她转过身,又将北镜打量了一遍,这才扭着小蛮腰,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补眠。
这都哪跟哪,六郎又是谁?
北镜心中思绪万千,脚步却是不停,跟着那小姑娘一路廊腰缦回,穿梭到後院才停了下来。
後院不大,院中庭栽了一棵桂花树。尚是风摇翠se而非满庭馥郁的时节,树影孑然,树下支了个石桌子,桌子上奉着茶,凳子上坐了个人。
此人是个摇着一把春睡海棠的扇子,扇面上的画甚是sao气b人。此人也甚sao,sao,且是个白毛狐狸jg。
林墨白。
他旁边还站了个姑娘,姑娘个头不高,偏瘦,低着头,捧着茶盘。一身黑se长衫仿佛挂在她的身上,冷风一吹,整个身子骨仿佛哗哗地晃。
“上门是客,姑娘怎能用来唐突?坐,坐。”
白衣公子唰一声收了扇子,指着自己跟前的石凳子,又示意他旁边的姑娘为北镜奉茶。北镜满腹狐疑,小心翼翼坐了,她凑近了看方才看清那奉茶姑娘的脸:五官平平,说不上好看或难看,倒是一道疤,由额头横亘到右眼,十分显眼。
就像後山的小师妹。
“小姑娘们不懂事,nv侠莫怪,喝口茶消消气。”
北镜觉得他说话的腔调太过油滑,令人不喜,除此之外,此人一句三回顾,那滴溜溜的眼睛时不时看着她,时不时又对着茶汤看,仿佛是在瞻仰自己的美貌。
那男人见北镜戒心不减,也不生气,自顾自喝了一口茶,道:“姑娘怎麽称呼?”
他见其冷这个脸,满脸戒备,又道:“我听说他们在前院闹了起来,又听说来了个脸生的姑娘,这才召她们把你喊进来见个面。是不是,朝华?”
脸上一道疤的长衫姑娘闻言,面无表情,自顾自给白衣狐狸续了一杯茶。
“她耳朵听不见,见谅。”
他话虽如此,却没有半点需要谅解的样子。北镜挑了挑眉,道:“我本yu寻阁下而来,不料阁下居然也在寻我。也罢,我想来打探些事情,万望先生指点。”
此一声先生咬得甚是勉强。林墨白狐狸jg一个,断当不得此称呼,然而要事当前,北镜纵方才再是气恼,此时也不得不服个软。
林墨白闻言,上下将北镜打量了一番。此目光慈悲且带着哂笑,哂笑而透着居高临下的了然,北镜心头一怒,直觉x便觉得,此人或许在评判自己的外貌。她又想起那个水蛇腰的姑娘对她一番评判,其目中的哂笑昭然若揭,北镜眼睛一眯,道:“先生在看什麽?”
“我?”林墨白一脸无辜,道:“我看你跟前的葡萄呀,不然……我还能看姑娘的美se?”
言及此,白衣男子却是低头自顾自笑了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北镜平生最恨他人拿自己的容貌开涮,她早间一肚子的火气正是无处发泄,此时却是狐狸jg撞上了捉鬼道士,恰好拿来练刀。
北镜将青白茶盏顿在桌面上,碧se茶汤溅出来,她扬起下巴傲然道:“阁下化形有些时日了吧?家的事?”
北镜傲然默认,又听林墨白道:“我听说你们在寻一个瘸腿的糟老头子?”
——你这又是哪跟哪?北镜心下一动,表面上不动声se,道:“阁下再说下去可是要开价了?”
瘸腿老头之事扑朔迷离,莫说临衍只见了他一面,看这林墨白的样子,他莫不是同那老头有甚恩怨?
“好说好说,”狐狸露了尾巴,笑出一口白牙,道:“也不求别的事,本道人天劫将至,想借你们府上乾坤镜一用,躲个灾劫,姐姐想必不会拒绝。”
北镜被这似娇似嗔的一句姐姐sao得头皮一麻:“这事我不能做主,不过先看看阁下的诚意,再论不迟。”
“姐姐你这可就……”北镜被他油嘴滑舌扯得头大,狠狠一拍桌子,si盯着他冷笑道:“你既巴巴把我寻来,到底是谁有求於谁还说不好。我师兄就在主街上的悦来客栈,你是要同我说,还是同他们说?——或者直接带回门里向炼妖壶说?!”
狐狸亦被激得恼了,心道这小丫头片子行事横冲直撞,你师兄好歹还假惺惺同我客套两句,你这哪是探听消息的态度?
然而大难当头,自尊也不能当饭吃,北镜所说不错,要说谁有求於谁,此事还当真说不好。
林墨白一念至此,转了转眼珠子飞快接嘴道:“我家朝华前两日去城南的郊外摘果子,意外闻到了一gu胭脂香气。那香气清甜怡人,不似凡物,她便跟过去瞧了瞧,谁能想到她却寻了个——”
“什麽?”
“这个。”狐狸自袖袋中掏出来一个穗子,便是四处常见的样式,表面被磨得有些旧,辫得倒jg细用心,想来做了有些时日:“她在山林中捡的。我瞧着有趣,央求君悦楼的姑娘们问了问,谁知可巧,这穗子的主人竟是章家二小姐。”
——编,接着编。北镜心道,这麽小的东西掉在山林从中都能给你捡着,捡着了还能问出归属,倘若果真如此,你这狗屎运也太好了些。
北镜看破不说,不置可否,继续盯着他,盯得狐狸甚至有些心底发毛。
这龙生虎猛的小丫头还没她那温吞的师兄好ga0。
二人各自心怀鬼胎,表面却是一派和睦,狐狸摇了摇扇子,道:“你若不信就算了。你们要找的那个瘸腿糟老头子想必也同这桩案子有关,我虽不知他在哪,不过却知道,他不是个人。”
“什麽?”北镜本以为他在骂人。
“他是血蝙蝠,专吃你这种细皮nengr0u的小姑娘。”狐狸嬉笑道。
这下事情倒变得有趣了,北镜心道,你们这是妖怪里私底下争地盘还是分赃不均,怎的一个个地开始互相揭对方老底,甚至不惜向捉妖道士投诚?
北镜道:“你的意思是,章家小姐是被他……吃……?”
“打住打住,青天白日,积点口德。”此画面实在太过恶心,连白毛狐狸亦打了个冷战。
“好吧,你还知道什麽。”
“那要看姐姐你能给我带来什麽了。”
此人当真油滑,半点吃不得亏,北镜叹了口气,道:“天枢门法器不便外带,你若真有灾劫,我可告知门中长老,草木鸟兽成jg不易,若是能搭把手的也不是不行。”她一边说,心道,就你这样锱铢必较的小气样,到底怎生哄得外头的姑娘一个个亲昵地唤你“六郎”?
一念至此,她又抖了一抖。
“姐姐诚意不够呀。”林墨白悠哉哉往後一仰,道:“你这空口无凭,我又凭什麽相信你?”
——不然你还能怎样?北镜嗤笑一声,实在懒得同他掰扯。
“行,我这就写信令长老将那法器寻个弟子稍来。你若能等,我毫不介意;你若不能等,我也没有办法。反正我们能等。”
北镜自进得此门便心知林墨白这是要漫天胡要价。他若诚心借法器,必不需再同北镜胡乱掰扯这一通,恐怕这sao狐狸是遇见了甚仇家寻仇,眼看避不过,这又借着法器之名来试探天枢门的态度。
他拿捏了天枢门探案之际为自己谋福,北镜则拿准了他做贼心虚的怂样诚心b他露怯。二者对峙不消片刻,林墨白长舒一口气,败下阵来。
北镜所言不错,天枢门人便是再费些功夫,该查的线索也不难查。倒是他林墨白大难当头,眼看就要一命呜呼,当真等不起。
他既知被这小丫头片子诓了去,心下不满,却也不得不假意和颜悦se道:“姐姐爽朗,我喜欢。如此,那我便再同你说两句——”
这一句“喜欢”令北镜又抖了抖。
只听他一清嗓子,道:“婉仪小姐出门时专程找人调换了衣服。你别这般看着我,也别问我如何晓得的,反正她失踪的前两天,专程找二丫问她的nv工丫头借了一身衣服,她二人身量差不些许,此事章府山下除了我,确实没有人知道。”
“如此说来她是自己跑出去的?你可知道她这去往何方?”北镜话音未落,方才那紮了个丸子头的小姑娘急匆匆跑了来,一边跑还一边喊:“公子,前院里来了许多人,说是官府的人要来捉妖。”
他官府为何又掺和了捉妖之事?
北镜还没想明白,白毛狐狸呆了呆,旋即将那摺扇朝北镜脸上一甩!北镜直觉x地一抓,正抓了他的手,白狐狸狗急跳墙,翩然公子之姿荡然无存,指着北镜的鼻子大骂道:“我诚心帮你,你竟还带帮手!”
“……我不……”她还没有说完,只见那被她抓住的白生生的爪子顷刻化成了一截枯树枝。
白衣狐狸掀起衣摆翻墙就跑,北镜左右一看,脚步声果真往这後院而来。
林墨白东躲西藏,寻之不易,此线实在断不得,北镜狠下心,手中捏诀,c起葡萄朝他掷去。
鲜neng多汁的大葡萄顷刻化作了指尖利器,她顺势又凝了个符,这符虽不是甚稀罕物,制住妖物片刻却还是可以一试。
谁料狐狸jg修行不低,一盘子葡萄打在他的身上均不见成效。林墨白沾了葡萄汁水浑身狼狈,只见他跨坐在墙头上,不顾形象地回过头朝北镜大呵道:“小人!忘恩负义!”
北镜气急,大喊了一声:“站住!”
当此时,只见方才静默不言的黑衣姑娘倏然凝出几条丝线,铺天盖地朝那狐狸缠去。
狐狸亦是呆了呆,万万不料自己相貌平平的侍nv竟是个世外高人,再待他反应过来时,自己的右腿已被那非丝非棉的线缠得严严实实。
“……朝华!我平时待你不薄!”
黑衣姑娘闻所未闻,扯着细线一刻不放松。北镜见状也来不及思考,凝了个奔雷诀就往狐狸身上砸去。
狐狸眼看再难逃出生天,悲从中来,狠下了心。他咬了咬牙,默念了一句咒,只见白光一闪,翩然佳公子迳自幻化成了一只雪白的狐狸。
而被那索命丝线缚住的一条人腿,也便因此幻化作了一条狐狸尾巴。
断尾求生,还是个九尾狐狸。
北镜目瞪口呆,愣了愣,心道,他到底惹了个什麽仇家,怎的竟这般……如惊弓之鸟?
北镜捡了那狐狸尾巴一看,油光水滑,毛se鲜亮,看来近日吃得不错。再瞧那被他用来砸人的扇子,象牙雕骨,丝绸为面,想来林墨白藏身在这红袖消金窟里也不曾穷着。
“真贼。”北镜低喃了一句,将那扇子捡起来揣好,再抬起头时,方才的黑衣姑娘却也不知何处去了。
“真贼。”她再次感慨。
过了晌午日头便淡了下来,丰城百姓恢复了些神气,朱雀街上小贩的吆喝声都增了几分对抗热气的胆se。
微风一吹,一衣香气,北镜抓着半截白毛狐狸尾巴,又想到这尊大神一跑,线索断去,不由沮丧。日头更淡了些,她遮着额头抬头一看,竟看出几分雨意。
又原来章家左思右想,顺藤0瓜,确实追到了林墨白头上,方才那闹哄哄一场官差搜人的闹剧便是因此而起。
北镜好容易从秦楼楚馆销金地中脱了身,刚回到客栈又被小二告知临衍等人已离了客栈,像是往城西慈恩寺去了,她仰头看天,更是惆怅。
——每每紧要关头,这帮男人倒一个b一个没谱。
沿街有个中年nv子提了个花篮正在卖花,还未及花期,北镜有几分好奇,凑过去瞧了瞧,便见她那蓝中放着的俱是自己以轻纱紮成的月季花。也不知是熏过香或是浸过花汁,隐隐竟有gu甜。
她心生喜ai,三文钱买了一朵,又想起今日水蛇腰的姑娘说过的话,一时更有些沮丧,拿着一朵妖娆假花,一时竟不知该簪上或是扔了。
人不如花娇yan,能有什麽法子。
就如云缨长老门下那叫顾昭的师弟,虽身为男子,也是个ai花的,在後院娘pa0兮兮种了一树一树的紫藤花,紫藤花一开,自然也引来一群一群娇yan的小师妹。北镜心下一钝,索x将那花盘在袖口,闻着一gu甜香,心情也舒畅了些。
一路思索不知已到了城门口。
雨滴已然簌簌落了下来,北镜不曾带伞,就这麽任雨水浇着,额前刘海被凝成了细细的一缕。自己真的这般不好看麽?她一边想,却听旁边马车里有人惊呼了一声“誉铭”。
——章誉铭?章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小混蛋?
北镜曾听临衍谈过他被赶出门去的缘由,遂讶然转过身,只见那马车停在城门边上,想是陡然落雨,惊了马,车夫颇有些措手不及。
厚厚的帘子遮了里间光景,而城门口聚的百姓越聚越多,原来始终有二愣子不记得带伞。北镜0到马车边上,混在躲雨的人群中,凝心细听,只听一个nv人道:怎的又下雨了,这可怎麽出城。
另一个妇人道:夫人莫慌,一会儿人少了,我们马上就能走。
北镜满腹疑惑,凝了个诀,风一吹,将那厚厚的帘子带起了一个角。车里静谧,众人面se都不太好,三夫人苦着脸,而混世魔王章誉铭则可怜兮兮地躲在n妈怀里,砸吧着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你敢哭我就把你丢出去。”
章誉铭从未见过娘亲如此厉se,苦苦止了泪,小声ch0uch0u搭搭,好不可怜。母亲诸人无人理他,更无人哄他,章誉铭愈发寂寞,然而车内b仄无甚可玩,他於是只得掏出自己颈间的红绳,揪出个玉佩默默攥着玩。玉石清润如水,必不是凡品。
“把那东西收好!我们马上走了!”
章誉铭闻言,恨恨地放开那块玉,转而把玩n妈的木镯子。
人群稍疏,雨却是越下越大。那车夫不顾众人怨声载道,y是挤开了人群往城外疾驰而去,北镜亦觉诧异,顺手凝了个纸鹤随那马车翩然而去。她想了片刻,自己却还是穿过城门,踩着一路泥泞转而朝西边的静慧坡慈恩寺而去,相会几位少侠。
丰城外有一条大河。当年城墙落成的时候,有言道此地必成兵家必争之地,背山靠水,一夫当关,实在太受老天爷眷顾。
说此言者大概也没曾想到另一层,这河面太广而河水太急,桥不得建,渡河又不安全,久而久之,丰城这地方非但没有成为兵家必争地,倒是来往商贾对其颇多嫌弃,丰城虽背山靠水,终究越发地鸟不拉屎。
这大河随着去年秋天一桩命案而广为天下知。
那时雨季刚过,新科探花郎回乡探亲途经此地,本想着乘着大船,带着圣上亲赐的拜官封文,於此滔天江水之上赋诗一首岂不美哉。谁知他诗没写成,一个大浪拍过来,船倒是给打沉了。再而後,渡此河的船家便尤为小心谨慎,生怕再载了个大佛连累一家老小。
北镜也是後来才知道这事。她下了船,远远瞧见一个茶棚里挤嚷嚷的一群人,以及人群中蓦然突兀的白se长衫,遂朝同门二人招了招手。
临衍二人不曾被大雨摧折,一身长衫笔挺,远观确有仙风道骨之气。北镜看两个少侠同两个樵夫拼了个桌,便也朝二人行了个礼,抓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道:“怎麽不给我传信就跑过来了?——早些时候我刚收了师父的纸鹤,说北诀也来了,你们可有接着他?”
一提此北诀,明汐垮了脸,神se甚是复杂。
“传了,这不是下雨麽,纸鹤还没扔出去就sh了。”临衍圆场道:“他正在来路上,你若方才没见着,那他想必正在下一班渡船上。”
他早些时候吩咐明汐传信,想来这小子一时忙活,这又忘了。倒是小小丰城之案,天枢门一来派了四个亲传弟子,此事倒颇为令人诧异,
明汐言及北诀心头不快,盖因北诀其人,话多,修为低,懵懵懂懂,不懂看人眼se,实在惹人嫌。
都道弟子随师,但这话在北诀处却实在行不通。其亲师怀君长老乃山石道人的师弟,他的一手剑法之jg绝,仙门众人无不拜服,谁若得投身他的门下得其亲授,实是三生大幸。
怀君收了北镜姑且算是情有可原,却不知北诀这愣头青一个,话不会说,剑法修为也难等大雅之堂的一个二愣子,怀君长老到底看上了他什麽?
北镜许久不见其亲师弟,心下也甚是欢喜。她就着凳子坐了,对传信之事也便懒得计较,对临衍道:“你猜我方才问出了什麽?”
“我们方才也有一番奇遇,先不忙说,你看。”
北镜朝临衍指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正cha着腰同茶棚主人讨价还价:“昨天五文钱一壶,今天就涨到了十文,你怎麽不去抢!”那人嗓门大,众人皆抱着手臂往这边张望,他的左眼一个丑陋的瘤子,头上挂着个绳,绳子末端有一枚小小的八卦。
“滚开滚开,你不要自有别人要!”
北镜愕然:“那就是你们提过的……”
“那个打着天枢门的招牌到处招摇撞骗的江湖二混子。”明汐晃了晃右手,心道,这真是做贼的遇上贼祖宗,他一会儿若知道这几人才是如假包换的天枢门弟子,不知该作何表情。
“方才他y跟着我们过来要蹭一顿糕点,说同师兄是旧相识,看那样子,简直要亲同拜把子兄弟。师兄见之不忍给了他几个铜钱,一会儿他又该向咱们跪下了。”
明汐话音未落,只见那道士挤开围观众人,气呼呼地将茶壶往众人桌上一顿,大声道:“几位恩公不好意思,小人无德,我也无法同他讲道理。”
“无妨,坐。”临衍指着对面一条长凳子,凳子另一端的樵夫见了那人,低骂一句,自己走了。
要说老道士对临衍之变化也甚是讶然,前日相见之时他还是个t1an着脸蹭人家两碗馄饨的江湖不归人,此时这绦紫白新的道袍一换,人模狗样,一本正经,甚是有那麽些意思。
临衍见他,心头也甚怪异。他那一句云山雾里桃花之劫绕得他满心疑惑,此时他迎回了天枢门首座弟子之职,那人却还是那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承人家一卦之情,临衍隐隐觉得,於情於理,自己也该好好请人家吃一顿饭。
“哟,这位姑娘倒是没见过,一起的?”北镜眉头深皱,老道士浑然不觉,点头称赞道:“几位都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失敬失敬。”言罢又自顾自对临衍道:“我那日给了小侠卜了一挂,怎的,我可有说准?”
临衍嘴角一ch0u,顾左右而言他。那道士倒也不恼,对他道:“天降大任,不得了,不得了。老头和几位实在有缘,不如把这位小侠的生辰八字给我,我给您卜一卦如何?”他指的是明汐,明汐也嘴角一ch0u,慌忙摇头。
临衍却一反常态,cha口道:“好,那便劳烦先生。乙丑年……”临衍一边说,只见那老头从他的破布兜里抓出一把g透了的包谷粒,往桌上随手一撒,拍了拍手,叨叨:“天地英灵,太上祖宗保佑……”其胡言乱语,令众人不忍直视,明汐初时头大,此时却越听越是迷糊。
这不是师兄自己的生辰吗?
“破!”随着老道士这一喊,众人一愣,皆看着他。
“少侠这命有意思,有意思的紧,”老头盯着明汐哈哈大笑,又把桌上那堆包谷粒一通乱搅和,道:“不富不贵,不生不si,不人不鬼。哈,但却是个见龙在田,搅得天下大乱的命!”言罢又笑道:“有趣,有趣。”
“你胡说八道说些什麽!”明汐拍案而起,临衍拉了他的胳膊,又朝那老头抱拳道:“多谢道人提醒。明汐,坐好,不可忘言。”
临衍被其师父从乱坟堆里刨出来的时候便是个没有八字的,师父将遇了他的那日当做了他的八字,却也未曾卜过他的命。
先掌门jg通易学,这亲传弟子的命格他却是从未在意过,其中曲折缘由临衍倒也未曾问过。
是以这老道士所言,临衍也自当放p,并无其他想法。
雨意似是缓了些。
拼桌的樵夫提了一担柴,小心翼翼往棚子外走去,临走前又对临衍众人叮嘱道,江上风大y气尤其重,邪乎事情尤其多,老天爷也没空管。丰城里最近亦是不太平,这寒气专挑人不慎的时候钻人脚板心,诸位也要小心。
众人一一应了,面面相觑。这又是哪出?
临衍私心里不甚喜欢雨天,太过绵密而不利索,牵绊着愁肠上下翻滚,也是空茫,也是无孔不入。
有什麽好愁的呢?师门里兄友弟恭,手中长剑匡扶大义,师父墓碑前的长明灯还亮着,而後山处常年不灭的烛火……他没由来地想起那间供了师父灵牌的茅草屋,和灵牌前氤氲的浮香。
香气混合着水汽,还有新洗好的衣衫的暖。衣服穿在那个人的身上,永远都这般清清冷冷,疏疏落落。
骤雨初歇,仿佛由绵雨横江到风清气爽不过片刻光景。再回过神,却是北诀跳下渡船,在厚木板铺成的渡口上一面同船客们拥挤,一面手舞足蹈,c着他的大嗓门朝众人喊:“师兄!师姐!我给你们买了吴月斋的桂花糖糕!”
一时路人皆侧目,纷纷想看看这群连桂花糖糕都稀罕得要命的乡巴佬是怎样一群人。
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明汐想。
吴月斋的桂花糕倒是有名,相b这鸟不拉屎的丰城要更受天下百姓欢迎。新捣的米浆里调了蜜,又加了店家特别调配的花汁子,裹上椰子泥,香甜软泥,入口即化。
但这桂花糕是沾不得水的,沾了水,椰子泥便同糖糕子黏在一起,其形貌质地就颇为类似某种不可言说之物了。
此事北诀是知道的,奈何一时下船的人太多,老天爷不知道。
老天爷素ai作弄少年郎。
春日素来风急,北诀亦是个横冲直撞的急x子。两急相对撞,只见涛涛的河水一卷,木头打成的小渡船晃了晃,船头上一个老妇人亦跟着晃了晃。北诀眼疾手快往人家胳膊上一扶,荷叶包好了的桂花糖糕一滑,咚地一声,就在北诀切切注视之下落了水。
这还不算,府小厮凤绥,是不是你们的人?”
那老道士闻言哈哈大笑,答非所谓,道:“早说啊,几位要是被那山间jg怪缠上了,五十文钱,保准给那些妖魔鬼怪治的服服帖帖。”
“……阁下还真敢开价。”
北镜见状,虽不知临衍究竟所图何事,却也配合地往桌子边沿一靠,半真半假地怀抱长剑,妥妥的压寨夫人之势。而那边北诀却看得呆了,只道自己买了个桂花糖糕而已,为何却仿佛又落後了众师兄好几百年。
冷风一刮,他打了个喷嚏道:“师兄,你们既然不去往慈恩寺了,那我这就同那樵夫说一声,让他莫要再等我们。”
北诀言罢半sh半g地往那老道士身边一靠,谁知那老道士瞧着他蹭过来,却陡然如挣脱囚笼的兔子一般猛地挣扎了起来:“你让开让开让开!”
——我也没把你怎麽样啊,北诀还没来得及搭话,北镜与临衍双双拔了剑,一时流银似水,剑芒暴涨,周遭喝茶的百姓们纷纷逃离四散。
——不就是0了一下你的肩膀吗,仁兄何必!
而这一地的碎瓷片渣子与浇了一地的茶汤却难以回应他的何必。
t态丰腴的茶棚主人见状,提了一桶滚滚的热水,兜头便要往北镜身上浇,而另一边,方才还在与那贵公子点头哈腰的小二亦是拔出了腰间的弯刀,弯刀形制怪异,刃上隐隐泛着青。
——这又是哪跟哪?
北诀拔剑四顾,心下惊惧而茫然。
“别,别别别,打住打住,都g什麽,给我放回去!”
老道士这一嗓子却是喊得惊天动地,茶棚主人与小二对视了一眼,皆是诧异,而身在包围圈里的天枢门众人闻言,更是惊愕。
临衍本料定了老道士该是在等他,但他实在不料此人竟专程找人搭了个茶棚子,专程等他。他又不是甚英雄豪侠,怎地竟值得这人如此大费周章?
临衍思绪未平,却听老道士大呵道:“一帮人间毛孩子你们cha什麽手,老子平时怎麽教的你们!丢不丢人!”
而这一句老子委实太过石破天惊,众人愣了愣,不约而同感到一种深刻的违和。
只见那茶棚主人轻叹了一声,右手握拳朝x口一摆,似是在行一个古怪的礼,而茶棚小二却是犹自拿着弯刀,表情凶恶。
“凤绥!”茶棚小二受了这一嗓子,亦只得苦着脸,叹了口气,道:“行吧,您逐日,逐日,我们图什麽呢?”
他瞧着只有十四五岁光景,瘦得皮包骨头,肤se黝黑乾瘪,声音却有一种难言的清脆,一种介於少年与少nv只见的柔x与圆润。
临衍大惊,暗暗握剑——这竟然就章家那鬼鬼祟祟的小厮?
原来章家一通浑水,搅局之人并非向着林墨白而去。这一通螳螂捕蝉h雀在後,h雀的目标居然是天枢门!
而那圆滚滚茶棚主人却仿佛能看穿人心思一般,r0u了r0u自己的後颈笑道:“衍公子玲珑心思,所猜不错。我们本想帮你,也不yu伤您x命,奈何小叔叔脑子不清,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凤!承!澜!”
北诀被他吼得头晕脑胀,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这乌泱泱一群人凑在一起是要作甚。
眼看着天se就要暗了,一场疾雨过後,月挂柳梢头,月晕都b平日更为朦胧。他看到方才从自己身上滴下来的水,聚在本就cha0sh的泥土地中,连带着被来往樵夫带进来的雨水,在板凳腿碾过的地方汇成了薄薄一滩积水。
老道士一脚踩在积水上,轻抚了一下衣袖,道:“凤绥你小子办事不利,让你跟着天枢门首座弟子不要声张,这就露了底,险些坏了老子的事,看我不把你扒光羽毛做成烧j。”
言罢往他那广袖里掏了掏,掏出一把鎏金夺目的摺扇唰地一声张开,仔细寻了个乾燥的凳子,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坐了。
他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倒破像是流落民间的土皇帝,只是临衍实在不明白,为什麽这些人在非常时候都喜欢使用摺扇来凸显一把sao气b人,这都哪里带起来的风气?
那圆滚滚的茶棚主人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面se扭曲,愣是没憋住笑。
“看你这小脑瓜想必也腹诽不出什麽好话。”
老道士颇为嫌弃地瞥了一眼北诀,道:“也罢,既然事已至此,”他又把摺扇合上了,其指点众人的样子仿佛在沙场点兵:“这几个先扣起来。至於这个sh漉漉的……”他挑了挑眉,道:“就地闷si,看着心烦。”
北诀曾给自己卜过一卦。
当朝圣上对巫蛊之术颇为忌惮,天枢门虽对朝廷亦有不少牢sao,两方倒是在卜筮一事上达成了一致,是以众弟子虽修仙法,於鬼神命定之事倒颇为随x。
小辈弟子好奇心重,拿了几本周易八卦便妄想窥测天机,门中长老是以抓一个罚一个,直罚得那帮小兔崽子把思过崖边的碑文都临摹到吐血三升的时候,门中众人再不敢偷偷装神弄鬼了。
但北诀不惧碑文,亦不惧明长老的戒尺,这两样东西皆是家常便饭。遂在不知道家大院里撞着的小厮竟是天枢门首座弟子,此人看着挺虎,遇了凤弈,却连还手都没来得及便被人家揍了个半si不活。
林墨白一时半会想不出哪一件事更为让他悲愤,亦或是发笑,亦或是最近发生的桩桩件件皆是老天爷在玩他。
也正是在这凄风苦雨悲愤交加的时候,临衍垂下手,顺了顺他的毛。
“……师兄你……”
这时候还薅人家的狐狸毛,有些过了吧?
临衍又顺了顺,北镜恍然大悟,拽着那狐狸的後颈皮将之提起来,问道:“你刻意将我往君悦楼引,为什麽?”
狐狸不答,偏过头。
“你说与不说,我们都会将你丢到江里的。”北诀道。
林墨白半睁了眼,环顾了一周这凄风苦雨凄凉地,又看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天枢门小崽子们,叹了口气,道:“给你们报个信。”
“什麽信?”
林墨白咳了一声,悲戚戚道:“本想同你们谈个生意,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居然一言不合出手伤人,还烧我孤本……”
“……什麽孤本?”
“……算了。”林墨白叹道:“估计也不是你们。如诸位所见,我也不知道这一出是什麽个意思,事已至此,只求你们几个到时候增派援军过来的时候,看在我不曾伤人x命的份上也顺带着给我度一口修为。如何?”
言罢,他又对临衍道:“你那时说什麽个‘日後富贵,必有厚报’,可还算数?”
师兄竟还说过这话?北镜提着狐狸的後颈,又好容易服了个条凳起来,将他安放上去:“行。”
狐狸雪白的毛发被泥点玷w得十分惨不忍睹,他磨了磨爪子,眼见徒然,只得叹息道:“我只说我知道的事情,其他统统与我无关。”
要说章二小姐的si,林墨白所知不多,统共也就这麽几件。
今年开春开得格外早,井上的冰屑还没融化乾净的时候,早春的二小姐今年开春时便拉了随侍丫头往慈安寺礼佛,也恰在此时,章家三房的遗腹子,府中这一辈唯一的嫡出男丁章誉铭生了一场大病。
三夫人急白了头发,求医未果,万般无奈之下听了林墨白的引荐,引荐了一个江湖道士。那道士不拘小节,身无长物,眼睛上长了个瘤。
道士也不驱鬼,也不治病,只要了章家小辈的生辰八字,只道是窥天机,求长生。
说来也神,自江湖老道士看过以後,章誉铭的病日见好转,府中众人连对道士感激涕零,章老爷本想将其奉为座上宾,那道士却婉拒了。他道自己同此地的机缘已尽,给章家家主留了个字条便自行云游四海去了。
与那字条一同留下的还有一个木签,签上留了一行字,大意是章家小辈们恐有天劫,但具t是谁的劫,什麽劫,却是不得而知。
章家家主闻言夜夜不得安睡,四处求问渡劫之法。林墨白遂毛遂自荐,给了章誉铭与二小姐一人一个白玉符,将此符挂在身上或可保余生平安。
章家家主虽对林墨白其人颇看不上眼,但三夫人对他深信不疑,於是那枚带着妖气的白玉符便挂在了章誉铭的脖子上。
“……你用妖血入白玉,又用小孩子的活气养自己的妖血,还说不是伤天害理?”
“我教那小子认字读书,哄得他吃好喝好,这点小忙算什麽?横竖多睡点多吃点不就补回来了?”
北镜一时无言,便又听他道——
好景不长,章誉铭家又炸开了锅。
老道士早不知云游去了何方,众医官亦吵不出个所以然,万般无奈之下,家主便不知从哪里听了个谗言,寻思着将二丫头嫁出去好给家里冲冲喜。
——此事临衍也曾说过,且掠过不提。
与穆家定亲的时候二小姐发了好大一通火,因着穆文斌的名声在丰城的花街柳巷里早成了一个传奇。
婉仪眼见抗婚无望,索x试图去探一探此人的底细,然而千金大小姐出个门何其不便。也正是这时,林墨白撺掇着二小姐贴身的二丫头,给她们寻了个路。
她只道三月初的时候穆公子会往城南打猎,二人自可扮成踏青的侍nv混在人堆里,远远地瞧瞧这未来的夫君是圆是扁。
“城南?你不是说曾去了君悦楼……?”
“那烟花之地,她一个h花大姑娘,你还真信?”
明汐与临衍对视一眼,後者被他托着半个身子缓缓调息,明汐感到手臂有些麻。
“後来呢?”
後来侍nv二丫不知所踪,而待章小姐再重见天日的时候,便只剩了半根小腿骨,也不知何人深埋在了城南的密林里。
“穆文斌同此事可有关系?你那日同我说的血蝙蝠又是什麽玩意?”
林墨白被北镜b得有些急,一边将条凳挠得撕拉响,一边道:“我只同穆家小子吃过几顿饭,他的事不归我管。那蝙蝠jg……你只要盼着别在走夜路的时候撞着他,老家伙吃人不吐骨头,专吃y时y月出生的小娃娃。”
“什麽叫不是你管?你们还有人……等等,那木签子是你留的?”明汐问道,临衍已然说不出话,闻言却也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孺子可教,抓住了重点。
“这局也是你们做的?你们要g什麽?”
林墨白眼看着这一堆烂账扣在头上,摘也是摘不乾净了,便也只得道:“近几年江湖上出了个神叨叨的判词,只说寻得丰城里y时y月出生的小孩子,将其交给一个叫彭祖的柳树jg,便可换得百年修为。别这样看着我,我这也是天雷将至而不得已,谁知那血蝙蝠不守约,我将章家孩子的八字给了他,他竟把人弄si了。这还不算,王八羔子完事了还想杀我灭口,真是岂有此理!”
“……所以你坏事做尽,眼见着自己恐怕有血光之灾,巴巴地来找我们投诚?”北镜冷笑一声,道:“幕後做局之人是谁?彭祖又是谁?那血蝙蝠现在在何处?”
“刚才那人……”临衍喘了口气,下半句话被卡在喉间。明汐见状了然,忙问道:“方才那道……那个凤弈,你认识?”
“这我哪知道!”林墨白尖声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饭都吃不饱的江湖二混子!後来还听说他给二小姐的屍身作法,顺走了人家两个镀金烛台子,我还正诧异着。谁想这几个月不见……”
再见就是被打出了原形,断了三根肋骨,被拿剑指着供人鱼r0u的可怜毛狐狸。这又找谁说理去?
凤弈身在局中,却同此局没甚关系。他专程坑了天枢门众少侠一道,将临衍一刀重伤却又不取人x命,此人疯疯癫癫,实在匪夷所思。
临衍闻言点了点头,却看北镜眯了眯眼,将长剑往那狐狸颈边虚化一刀,冷声道:“你放p。”
——你一个百年修为老狐狸,怎会莫名对这所谓神叨叨的江湖判词深信不疑,怎会铤而走险去做这种折修为的y损事?你当真不知道幕後之人是谁?
然而一连串的问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北镜便听到了树叶沙沙之声。
雨倒是小了,疾风激浪也渐渐收了些许,北镜看到一条船,缓缓由丰城那一头飘到了河岸的这一头,她本以为是门中支援的弟子。
然而船上隐隐绰绰只站了个人,雨帘如织,阻隔了视线看不清楚。那人下了船,一瘸一拐,拖着一条不甚方便的腿往这边走,一步一停留。
而林墨白却在看到那人的第一眼,疯一般地挣扎起来。
临衍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画面。
长夜凄冷,江风悲切,瘸腿的老头亦步亦趋地往茶棚子挪动,他每走一步,sh漉漉的泥地上便被他的拐杖占一个浅坑。一步一坑,浅坑里汇聚了积水,积水中倒影出微光,连起来,颇似忘川河边的步道。
渡口孤零零立在江边,一盏灯火孤零零地飘着。
林墨白疯了似地挣扎,奈何被北镜按住後颈,动弹不得。这瘸腿老头正是来找他灭口的。
雨势渐渐收了,再过几个时辰,便可看到九天上的一轮孤月,几茫微星,浮在天河之中隐隐绰绰。
临衍握紧了晗光剑,剑t通寒,那是师娘特意为他要来的西昆仑寒铁,铸成之後削铁如泥,吹毛断发。x口的短刃亦是闷闷地凉,或许是春夜太冷,临衍竟一时感觉不到疼。
只有冷,连同风雨天涯,埋骨他乡的自觉。
“布阵。”他轻声道。
明汐张了张嘴,狠下心,将师兄背靠着一支勉强站着的木桩子安放好。北镜亦是拔了剑,剑身在遥夜中竟有些抖。
那瘸腿的老人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见了如临大敌的众人与险些被吓晕过去的脏狐狸,狞笑了一声,道:“原来林公子还邀了客人。”
北镜当先长剑出鞘,如玉虹贯日,一招风起尘嚣聚力雷霆,斜斜劈向那老头的左肩,剑气凝了风雷,生生将跟前倒了的木桌子都削成两半。
然而老头不是木桌子,他挥起拐杖一档,左手一推,一gu强大的妖力直冲林墨白而去。北诀给他出剑挡了,悬在茅草檐上的雨帘被剑气劈开,木质拐杖与剑刃交接,激起玲珑火花。
“几位小侠也是给我当下饭菜的麽?”
老头一边笑着,手头一把拐杖舞得虎虎生风,丝毫不见弱势。半塌了的茅棚子空间狭小,柱子旁边还藏了个伤患,明汐同北镜左右夹击,老头一一接了,亦觉出天枢门封妖阵有几把刷子。
北诀淩空跃起,乘血蝙蝠被二人缠斗之际借力往木桌子上一踏,八尺壮汉行动倒是迅猛,等老头回过神,那凝了风雷绝的剑刃便由上而下直直向他面门砍过来。
林墨白被丢在一边,悲戚戚地又不知被谁踩了尾巴,正自苦闷。
而这一剑确实被那老头稳稳接了,代价就是北镜的h符纸破空而去,正砸了他的左侧肋骨处一个血窟窿。
老头冷哼一声,浑然不觉疼似的,口中默念妖诀,一时风云雷动,狂风卷得树林瑟瑟地抖,江水滔天,空气中血气越发浓稠,而明汐捂着鼻子咳了一声,隐隐闻到了一gu甜香味。
巨大的法阵在几人脚下铺开,雨势暂缓,一轮孤月泛着血se,几只蝙蝠拍着翅膀略过众人头顶。
下一瞬,北镜只觉周身一gu剧痛,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仿佛被顷刻ch0u离一般,握剑指之手抖得更为厉害。她尚来不及离开这诡谲之阵法,另一侧的两个师弟却已挣扎着扯着临衍往那如鲜血在地上滚成的一道道纵深纹路外边推。
“……竟是你?你倒伪装得好,连我都被你骗了过去。”
老头见了临衍,笑了笑,飞身向前,一群蝙蝠旋即遮天蔽日地飞了过来,将二人b退。
老头以拐杖龙头g着林墨白往自己身侧一带,当此时,白光暴涨,北镜的一招风声鹤唳悬在剑上,明汐亦祭了炼妖壶,壶口大开之时,蝙蝠阵散去,方才还志在必得的老头却是愣了愣。
这是天枢门松yan长老随身常带的法器,倒不知为何悄悄塞给了明汐。
“那日佛寺一见,没来得及把你赶尽杀绝,实在是老夫失职。”
风声一时停滞,也正在此时,在林墨白边上草草调息的临衍这时拔了剑,反手往那蝙蝠jg的身上刺去。
一鼓作气拼尽全力,再後续的剑招却是有心无力了,蝙蝠jg也想明白了这一层,生生受了这一剑,也趁机将临衍往自己这一方生拽了回来。
临衍只觉自己被两方巨力撕扯,身不由己,而那看似羸弱的老头扬天长啸一声,只见他肌理骨r0u寸寸张开,乾瘪的面容逐渐长出森然长牙,擒着他脖子的手亦长出森白的指甲,指甲掐得他的手臂生疼。
临衍感到x口一窒,唇角溢出鲜血,额上沁出冷汗,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老头又是仰天一声巨吼,化作蝙蝠模样的他再不惧炼妖壶之势,挟着临衍退了几步,y恻恻地盯着众人,仿佛看着一顿刚热熟了的饕餮盛宴。
临衍上气不接下气,却笑了笑,道:“你一个血蝙蝠化成的山jg,从哪里学到的这种术法?”
血蝙蝠也不理他,朝着众人嘶吼一声,一时山摇地动,天地骤然变se。
也正在此时,临衍觉得自己听到了歌声。
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为诡异的情形,跟前是涛涛横江,渡头,孤舟,夜风与一g孤月,後头是血蝙蝠的森然巨口,连绵如黛的山丘,密林,青山一道同yu,明月何曾是两乡。
他听到了悠悠绵绵的咒语,不知歌者是谁,亦不知唱的是什麽,只觉那声音浮在江上,树梢上,幽幽绕着跟前的影影绰绰的人,自己的旧城新月,自己的远乡,不知飘往何处去。
他隐约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身着长衫,手持一把巨大的木头弓,沿着河岸边往这里走。他也看到河岸边稀疏的春枝遮了半笼月se,而周身不知何时围了半圈流萤,微光成海。
他看到那人举起长弓,凝了一支看黑se的箭,遥遥指着自己。
血蝙蝠愣了愣,一时不知那人是敌是友,遂拖着临衍将其挡在自己身前,横在自己同那枚黝黑se的箭簇之间,不敢妄动。
“阁下这可要想好。”老头道。
那人也不搭话,箭在弦上,风声鹤唳,蓄势待发。
“这一箭s过来,怕这小子……”扛不住,他还没说完,只感觉到心口一热。
黝黑se的箭头穿透了临衍的右肩,箭身入t,皮r0u被撕开。临衍亦感到x口一热,低下头,只见那非金非铁的长箭,便这样将他同血蝙蝠订在了一起。
那箭遇了血,红光一闪,霎时化去。
老头感觉到了全身撕心裂肺的疼,而临衍想,自己此番只怕是撑不下去了。
血蝙蝠仰天长啸,将临衍往地上一扔,腾出的双手顷刻幻化成了蝙蝠的长翼,展翼yu飞。那人见状,又一箭s过来,jg准s穿了他的左翼骨,一时鲜血飞溅,方才好容易结成的血红se纹路亦是乱了一地。
“你……!”血蝙蝠怒火滔天,舒展右翼,长翼趁着风势,颇有些遮天蔽日的势头。来人步步往前,不急不缓,待他终於走到距众人一丈开外的时候,北镜看清了来着面容。
那是个穿黑se长衫的nv子。
“我认识你!你是林墨白身边的丫头!”
“我也认识你,”朝华盯着血蝙蝠,长弓垂在一边,长衫猎猎作响,冷声道:“你是丰城里的打更人。”
血蝙蝠气急,眼见形势逆转,自己受伤不敌,张开残破的左翼就想跑。朝华广袖舒展,一缕银白似雪,几线丝线仿佛绕指的琴弦,凝了霜雪的寒意倏然缠上他的身躯。
她往回一扯,银丝便陷入了蝙蝠的血r0u,淋漓痛楚b得巨型蝙蝠一时不敢妄动。
然而化妖的蝙蝠还未曾力竭,他心下一狠,借势狂风,也不顾那勒到血r0u里的银线扯着周身剧痛,拼着一口恨意舒展开半透明的残翼。
法阵迸发出强光,明汐召着炼妖壶壶口大张,北镜拔剑,三方齐下,血蝙蝠拼si往江上腾空飞去。
被银线裹住的身躯迸发出巨大的力量,朝华亦被这gu牵引力一带,不慎往河边滑了两步。
河水翻涌席卷,不知其所往,巨大的蝙蝠被丝线缠着,悬在河流上空挣脱不得。她咬了咬牙,左手腕搭上右手,si扯着银线的一段,而另一端,那蝙蝠正倾尽全力飞腾,妄图挣脱重围。
银丝线缠着手心太过细密,割开了皮r0u,沁出了血。朝华si拽着腾空的蝙蝠退了几步,蝙蝠奋力扑腾了几下翅膀,便又将她往水的方向带去。双方拉锯间,临衍也抓住她的手臂,往回拽了一把。
这一扯却是撕心裂肺,他只感到五脏六腑被贯穿的地方拧着疼,又疼且sh冷,力竭且恍惚。
朝华回过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也反拽着他的手臂。他看到她的脸颊上一道浅红胎记,由眉头到唇角,覆了她的大半张脸。
还没来得及思考,只听风声呼啸,血蝙蝠咆哮了一声,挣扎得更为剧烈。
被银丝割开了的手掌亦悬在河水上方。朝华皱了皱眉,只见那顺着银丝线沁出了的血珠子挂在手掌下沿,随着那蝙蝠一振她的手一抖,悠悠然落入了河中。
血珠越聚越多,均被黑沉沉的河水化开,顷刻间翻腾的巨浪席卷漫腾,狂风大作,河底隐隐一gu不可言喻的力量似是渐渐苏醒一般,汹涌蛰伏,蓄势待发。
朝华皱着眉,又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临衍还没弄清楚那目光的含义,下一瞬,便被黑衣姑娘反手拽着,往河边一带。
於是两个人,连同一只想飞飞不了的si命挣扎的血蝙蝠,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她牵着闷入了涛涛的河水中。
临衍感觉到自己被一gu巨大的力量在水中拖行了许久。
伤口已经顿得发麻,耳鼻被凉水倒灌,挤压,失去了知觉,他感到自己的背撞上了一堵墙,反手0了一把,“墙”面滑腻冰冷,质感如鱼鳞。
分明已是痛觉尽失,他却依然能感到被人si拽着的那只手的温度,触手尽是软,滑,一点t温稍纵即逝。
他想到岐山终年不散的雾气与後山谷地的一片湖,湖面疏冷如镜,倒影得远山如黛,华灯红软,粼粼的水光晃开了一轮月。
穿过湖水再往後山行去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忍冬林,风摇树影,影子投在青石板上纵横交错。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便会看到一个木屋,屋子不大,前院一树梨花,屋里熏着冷意。
他师父的牌位便被供在那里,牌位旁的一盏孤灯细如萤火,经年不灭。
待再被捞起来的时候,他正迷迷糊糊,梦见了自己年少时候在这座木屋里抄经的日子。日头被拉得很长,熏风拂面,尽是人间至暖。
“……我……”
“睡了一整晚。”朝华道。
临衍坐起身,抬头看了看日头。日头正暖,已经过了晌午。
下游的河水不复上游那般湍急奔涌,听得那哗哗的水流拍岸之声却也犹自心惊。临衍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铺满了鹅卵碎石的浅滩之上,河水席卷东去,摧折万物,浅滩上寸草不生。
再往山里走去,却是一方密林,郁郁葱葱,城里的春枝还没开出花,这里的绿植却已经开始ch0u芽了。
鸟鸣之声尤为清越,临衍r0u了r0u额头,只见那浑身黑se衣服的nv子半蹲在河边,整只手掌cha在水中不知在淘什麽东西。
她的身上的衣裳已经g了,广袖落在水中,袖口尽sh,衣摆上以细密金线绣成的腾云图样铺在鹅卵石浅滩上,发丝与黑衣融为一t,繁复jg巧,富贵b人。
她转过脸,临衍这才注意到,她脸颊上的浅红胎记竟不知何时被水给冲乾净了。肤se胜雪,眸如剪水,目中拘了山岚春se与初绽的春水,头发被一根发簪松垮垮挽着,发丝贴在她的脖子上,黑白分明。
媚骨天成,人间绝se。
临衍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咳了一声,一时竟说不出话。
“我叫朝华。”她道。
“我知道。”
“……你怎麽会知道?”朝华似是在问他,又似是在自问般,抚了一下头发站起身,走到临衍身边,直gg盯着他。
临衍算得上耐看的。第一眼或许还觉得五官稀松平常,不算顶惊yan,也挑不出多大错。单眼皮,瞳孔有些偏茶se,眼尾微有点上挑;鼻梁秀挺,将一整张脸左右分开,对称极好;都道薄唇薄情,但他的嘴唇却有些许浅红se,不乾燥,说话的时候唇角牵扯一道浅痕,与流畅的下颚线条相呼应,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看得久了,只觉得他领口的层层叠叠交绣的的银杏叶子不再这般无趣,他一丝不苟的白玉发冠似乎藏着些许故事,而但凡他在那里,什麽也不用做,只是在这里,人间便是一个活着的人间。
天枢门的道袍多是月白se压绦紫的边,由低阶弟子往上,以领口花纹区分职阶。
临衍的衣服上绣的是银杏叶子,象徵着小辈弟子最高的声望,而朝华却觉得,他本应该穿丝质云纹白衣,以石青se滚边,腰间挂上双龙腾云珏,以一根石青se带子穿过发冠,衣袂翩然,烨然若神人。
他这般适合呆在芸芸众生里,但她怎麽忍心让他这样淹没在芸芸众生里。
一边想,朝华伸出手,捧上他的脸。临衍被此举惊了一番,往後一避,她再0,他不得已,只好抓着她的手腕令其不可妄动。
他从未被人这般……调戏过,一时半会反应呆滞。
而下游的风声太过温软,由不得他尖锐。
“姑娘……”自重,他本想说。
“嗯?”她说话的口吻这样清冷,为何说出的话莫名se情?
临衍又咳了一声,道:“你……为何会出现在城外?”
“我若不现身,你不就si了麽?”
——竟无力反驳,临衍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贸然请问,姑娘又是如何知道我等遭遇此劫难?”
“凤弈为b我现身,将你重伤,我便来了。”
临衍重重咳嗽了几声,道:“你认识他?”
“……故交,许久不见,他倒是手段见长。”朝华收了手,不愿多谈。
也罢,同这样一个疯子做故交,想必受了许多苦,临衍低头0了0自己x膛里紮了一柄短剑的伤处,却发现伤口早已癒合,而自己活蹦乱跳,小命无碍,甚是诧异。
怪不得方才被调戏了都没觉得x口疼。只听朝华淡淡道:“我也没想到他真会伤人x命,想必是下了雨,他心情不佳。——他们鸟族就是这般骄矜,见谅。”
临衍又重咳了几声,咳嗽牵扯得伤口丝毫不见疼。他0了0自己的伤,果真无碍,好生神奇。
“金花虫护了你的心脉,一时半会儿si不了,却也需要静养一些时日。”
朝华盯着他,眨了眨眼,趁临衍愣神之际,又柔柔抚上了他的衣领。
青葱一样的手指顺着繁复的衣领往下,停在他的右x伤处徘徊,莫名温柔,莫名se情。
临衍慌忙又抓了她的手,只觉天枢门的脸都被自己丢尽了,弟子们平日一个个被教导着不可动y邪妄念,真到紧要关头,却又被吓得说不出话。好生无用,好生沮丧。
临衍压着心下奔腾,勉强四顾,只见风和日丽,再无半分那晚上的腥风血雨之痕迹,一边感慨自然造物之奇特,一边猛然想起来似地问道:“那血蝙蝠呢?”
朝华挑了挑眉,收回手,道:“被吃了。”
“……什麽?”
“辟邪贪食,方才在水里时便将他吃了。抱歉。”
——谁?辟邪又是谁?
临衍想起自己落水时恍惚0到的那一手鳞片,一时不知说什麽好。
古籍上曾载,辟邪是龙的一种,可通天入地,招云唤雨,奔游四海。
气氛由是陷入尴尬的沉寂,朝华轻叹一声,给他递过手,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临衍盯着她柔白的手,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觉自己这一接,便是坐实了自己的无用之感。然而他最终还是接了,盖因他二十几年所修的君子道里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一个被姑娘给救了的落难君子,究竟应该怎样对人家表示答谢才不显得过火而又不那麽扭捏。
师弟师妹现下想必是无碍的,他是否有碍这可就……他又瞥了朝华一眼。
当真好看。为何现在不讲道理的人都生得这般好看。
朝华在前头走着,哼着歌,曲调离奇,有些许古意。临衍总觉得该找些话题,憋了半天,道:“你便是那个凤弈口中的九殿下?”
“为何你要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给他?”
这般答非所问,果然此姑娘的大脑回路不同於常人。临衍叹了口气,此事要解释起来那还当真来日方长。
他的衣服正被太yan熨得半g,不sh不软地贴在身上十分难受。黑衣姑娘走了两步,回过头,忽然道:“他为了找一个我的朋友,找不着,便只能来找我。他的行踪飘忽不定,这几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本事,幻化之术倒是越发出神入化,我猜他化成那副道士的样子也有些日子了。昨日那些什麽天下大乱的鬼话,都是信口杜撰,你不要信。”
——你若这麽强调,我还偏有点信了。临衍点点头,却道:“我们现在可是在往上游走?”
“是。”朝华张了张口,古怪地看了他一眼,yu言又止。
“……姑娘想说什麽?”
朝华闻言又摇摇头,道:“怪不得他会尤其对你青眼有加,你确实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如此。在下面善,常被认错。”
气氛又陷入了尴尬。当真要不得,临衍想,为何在天枢门的时候没人教过弟子们怎样和外面的nv孩子说话。
“翻过这座山丘,前面便是了。”
朝华看着倒不像个害羞的人,她抬头看了看天,笑道:“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丰城的城墙还没落成。当真是白驹过隙,沧海桑田,这才多久过去,这里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姑娘上次来这里的时候……?”
——丰城的城墙落成的时候,胡人还没南下。那时候临衍还没出生,宗晅的名字未曾令人闻风丧胆,山石道人还在考科举。
临衍皱了皱眉头,你看着还没我大,为何你们这些不讲道理的人都喜欢装人家的祖宗?
“你入门多久了?师从的谁?”
临衍从的君子道,知道不该问的事情不问,别人扯开的话题最好便顺着扯。他道:“在下自小便拜在山石道人门下,先师早已西归,门下嫡传的没有其他人。”
闻此,朝华脚步一顿,道:“……他si了?”
临衍亦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应她这太过直白的修辞。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二十一年前。”
朝华低下头,深x1了一口气,道:“如此。当真可惜。”说完,神se如常,一路朝西。
日头晒得让人昏昏yu睡。临衍心下不是十分痛快,来来回回,反复咀嚼着她那句“可惜”。
可惜先师英年战si,来不及领略这大好山川,时岁荏苒;亦或可惜他只留给了自己一个首座弟子虚名,一块牌,一个鼎,自己连骨灰都未曾留下?
临衍莫名感到心下莫名地,钝钝地疼。
许是被短剑当x穿过,一时半会好不了,他假装不经意地抬起头,问:“姑娘认识先师?”
“听过名字,未曾见过。”朝华头也不回,鎏金凤首簪子cha在乌黑的头发里,凤首衔珠,微微晃动。
临衍深x1一口气,道:“若姑娘当真见过先师,想必……”想必什麽?他一时断了片,说不出来。
二人一路无话,鸟鸣山树间,微风不动暗香远。
“如果你还能再活……一千年,你要去做什麽?”
我问。
雷声渐渐小了,遥夜深寒,寒气浮在天上,在星辰间隙,在目之所及,一切可以想见的地方,上下翻腾,舒展。
那时候山川还不是山川,大海也还不是大海,而时间……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时间是一捧可以用来捧在手里的光,我将那光丢给他,他稳稳地接了,笑盈盈地看着我。
“如果我还能活一千年,自是乘奔御风,俯仰天地,逍遥自在。你呢?”
“我大概……我不知道。”
世人所设想的九重天上尽是楼台玉宇,瑶池阆苑,而九重天上的神仙们整日不g正事,除了喝酒打架就是斗j走狗,活脱脱人间纨絝的样子,一个个照饮木兰,夕餐秋菊,珠翠环绕,烨然华美。不是这样的。
九重天上有星辰,雷电,浮光和寒气,有数不清的时间和孤独。
我自出生以来便没有见过山川与海,日月与朝夕。我只见过绵延无尽的生命萤火,悬浮在头顶,汇聚成星海,滚滚地流向鬼蜮。那时候也还没有鬼蜮,没有si,只有生。我便这样被“生”了下来。
“那如果,你马上就要si了,你会去做什麽?”
与神仙谈论si亡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大家都知道我们会“回到”一个地方,时候一到,我们的身t会化作一束萤火,浮上夜空,汇聚到那条长河中去。虽然没有人知道那条河的终点是哪里,但那不是“si”,那是暂别。
我的太祖母暂别了我们,祖父在我“生”出来之前便暂别了我们,一个哥哥暂别了我们。母後很伤心,父皇一点都不伤心,我不知道要不要伤心,便只得怀着满满的疑惑,思考“si”这件事。这也让我在神仙堆里十分突兀。
“如果我马上就si了……那也会想去看一看,如果这世界上有朝夕,有山海,该是什麽一番模样。”
父皇被我缠得烦了,便索x派了个人来同我探讨这些奇怪的问题。这个人就是我的师父。
我的师父亦是一个在神仙堆里很突兀的人。大家平日里忙着排布星辰,牵引众魂归位,但他却偏生喜欢探究些没人想知道的问题。
上一次他教给我一个词,四时轮替,我非常诧异——这四海星辰与黑乎乎的长夜还能轮替不成?他笑了笑,不屑跟我争论这个问题。
我觉得和他交流是一件痛苦而愉悦的事,痛苦在於他的想法千奇百怪,而当他看着我笑的时候,那是在暗示我蠢;而愉悦在於,除了他,这个世上大概没人能明白我在说什麽。
我不停地说,扯着不同的人说,甚至他都被我问得烦了的时候,他会抛一束时间给我玩。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时间可以被拿在手上。
其实我也有私心。我同别人说话仿佛j同鸭讲,同师父讲话他还能给我丢一束时间,而听他讲话则是少有地、让我感觉到暖和,让我觉得外头的雷电与星辰都不那麽无趣的时刻。他迫於父皇y威,不得不同我解释一些极为复杂的问题,b如生与si,黑与白,雷电之後是什麽,那条长河归向何方,我是什麽。
“我是什麽?”我问他。
“你是天帝陛下捧在手心里的九殿下,九重天上的话最多的人。现在给我闭嘴,不然我就把你丢到外面的星河里去。”
我喜欢外头的星河,星河有萤光环绕,微光汇聚成海,沉在其中有温凉的触觉。不是浸在长夜里一般的凉,我还是不知道怎样形容这种感觉。
就如手捧着一束时间,时间化开在手心里,顺着手腕往下淌的时候的凉。
我喜欢化开了的时间,但我依然不喜欢这个答案。
我是谁?
我不知道。就如我不知道时间,不知道长夜,不知道雷声与浮光,不懂九重天上的众神与魂火“回归”到的那个地方。但我有时候觉得,师父b我自己更像我自己。
当我想出这句话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这又是怎麽一种奇怪的表述?
“师父,你和我越来越像了,为什麽?”
他白了我一眼,没理我。
不出所料。
“师父,为什麽你和别人不一样?”
“小殿下,为什麽你就不能学别人一样安静一会?”他凝了一束时间,又凝了一束。时间在他手掌中化开,就同在我手中化开一样。
“你在做什麽?”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道:“和你说不明白。”
魂火回归长河乃这世间唯一的秩序。若这秩序不存,万物不存;谁若私留一束魂火,必有魂飞魄散之祸。
这是我从小便懂得的道理,偏生我的师父不信。不但不信,他还老觉得魂火之一物,也如同时间一样,可以被人拿到手上。我诚然听不懂,却也似懂非懂,颠颠地跑到他跟前,道:“你能把我哥哥的魂火找回来?”
他弹了一下我的脑门,道:“如果我真有这本事,那便是盘古大神都奈何不了我了。”
师父是个想法很多很奇怪的人,老拿自己同盘古大神相b较。父皇若是知道了,想必不会太高兴。
“那你想清楚了没有?”
他又白了我一眼:“等你什麽时候不问了,我自然就想清楚了。”
“我听闻,你在东极捡了个宝贝?那是什麽?”我斜倚在窗边,这个姿势让我不慎舒适,但太子哥哥说,这让我看起来更为“妖娆”一些。
我不确信自己十分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哥哥这样说,想必是个好词。
“……你从哪里来的这般多的听闻?”师父笑着摇了摇头,道:“宝贝不宝贝,总得我研究一番再说……你过来些,再斜要掉出去了。”他冲我招了招手,终於发现了我的不适。
“那你为何收我?”我跳起来,跑到他身边。他身上有星辰的味道,这件事我从未同任何人讲过。
“……小殿下天纵英才,璞玉未雕,若我不收入门下,想必盘古大神也会心有遗憾。”
而此马p之词,从他口中说出来,我亦听得津津有味。
後来我想,我同他相处的时光统共不过短短百余日,这在九重天上漫长的光y里不过白驹过隙,丝毫不值得提及。但我常想起这段日子,想起他丢给我时间的时候,我闻到的星辰的味道。
又过了很久,我不记得过了多久,也不记得他是否真的分开了两束时间,日月星辰是否开始交替轮转,而我是否明白了“si”。
我隐隐记得那是我从黑水沉渊中醒来的第三个日月,那时隆冬方至,天地莹白,浩渺无极。我走在结了冰的河面上,看着狂风席卷得松林沙沙作响,忽然想到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我还能再活一千年,我也想乘奔御风,俯仰天地。不一样的是,我还想找一个人——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他是什麽样子——但我想找一个人,让他告诉我,我是谁。”
然後我可以得到一个答案。
而这个答案可以让星河,让浮光,让长夜与时间,都有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