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后很快传来了两声枪响与绝对不属于人类的凄厉哀鸣。
“他们杀了它们。”别西卜小声地说道。
“嗯。”撒沙说,声音比别西卜更低。
两个孩子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别西卜发现自己正在跟着撒沙跑——虽然后者在岛上只待了两个月不到,但他表现得就像是在这儿生这儿长的——就像是第二个别西卜。
别西卜能够判定得出他们正在往山崖下走,他不知道这是否正确,不过这也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危险的噪杂声正在逼近,四面八方的。
小霍普金斯也没有带着一个男孩在深夜练习长跑的打算,特别是在屁股后面还紧跟着一群恶狼的情况下——他们的目的地距离“唐”的宅邸并不远,它同样坐落在巷道的深处,与周边邻居一模一样的黑色铁门,高耸的围墙、狭小的庭院,房间里面黑沉沉的,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他们所经过的地方都是如此。
别西卜的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本来这儿应该围绕着“唐”切加勒最为坚实与可靠的盾牌,现在这道盾墙却像被沙子堆出来的,被海浪轻轻一冲就散了架。
“有谁等在这儿吗?”也许会是大霍普金斯,别西卜这样想到,这个难以捉摸的外来者非常爱他的儿子——出于某些不可言之于口的原因,别西卜没发现自己真正的想法——他更为希望见到的是切加勒。
“最好不要有。”撒沙说:“这里连我父亲都不知道。”
他没有开灯,两个孩子在黑暗中穿过客厅、餐厅,走进厨房,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海神岛的大部分建筑都设有地下室,地下室的出口则多数安排在厨房里,撒沙打开了有点儿烂糟糟的木门,带着咸味的风从下面直灌上来,掀起了衣服的下摆,吹在裸露的皮肤上,别西卜打了个喷嚏。
通道里传来回音,撒沙率先走了下去,别西卜跟在后面——他没忘记关门,他犹豫了一下,不确定是否应该插上门闩,还不足香烟粗细的门闩起不到太大的阻碍作用。
“不用管它。”撒沙头也不回地说。
他们沿着黑黝黝的阶梯走下去,别西卜听见轻而清脆的喀哒声,像是锁具跳起的声音。
通道里自始自终没有亮光,但这点造不成什么妨碍,撒沙和别西卜都能像猫那样凭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看东西,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偏银色的是撒沙,而别西卜的眼睛偏金色。
迄今为止,石头阶梯上滑腻的青苔算是他们所遇到的最大的问题。
真正的难题还在后面。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别西卜喃喃:“我会喝倒采的。”
纵然是撒沙,许多时候在心思缜密,虑事周全方面远胜于同龄人甚至一部分成人的小霍普金斯,也不由得出现了极为短暂的空白时间他为自己设置的路线以及洞窟已经考量的近似于完美,可问题也就出现在“为自己”上面——那道矗立在外向水道与地窖之间,撒沙特意保留,牢牢焊死的铁栅间的缝隙足够撒沙侧身出入——但别西卜不行。
别西卜的脸在栅栏上挤得变了形“肥胖是大敌,医生没说错。”他绝望地嘀咕道。
“不是皮肉,是骨头。”撒沙说:“真糟糕,如果父亲在这里,他应该能够解决这个麻烦,或许痛苦,但绝对不致命。”
别西卜显而易见地瑟缩了一下。
小霍普金斯漂浮在栅栏的另一端,头顶传来细微的响声,他伸手掠起的头发,仔细地听了听:“他们来了。”
别西卜也听见了“没法子了,你快走,”他坚决地催促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圣母保佑”
撒沙从栅栏的缝隙间伸出手,抓住了别西卜的脸:“如果那确实是真的,”他眨了眨眼睛:“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别西卜感觉自己的脸变得热乎乎的,都有些烫了。
“试试看,”撒沙说:“假使你身上真的流着切加勒的血。”
别西卜几乎被惊吓到了。是的,他是切加勒的孩子,但他的母亲是个外来者,她没有和任何人结过婚,和切加勒也只是相处了短短数天而已,这在海神岛上很常见,只要胆子够大,年轻漂亮,又有引荐人,一年里总有这么一两月能让姑娘们大捞一笔——别西卜是个切切实实的意外,切加勒的前五十年没有孩子,后五十年他也没指望有——可既然有了,他也不会愚蠢到放弃。
切加勒考虑过和别西卜的母亲结婚,但梅亚雷已经做了他近二十年的继承人,可以说表现得还不坏,让一个毫无能力的婴儿来取代他,就算切加勒老年痴呆到尿裤子也不会这么干,虽然他的确想要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接过“马索耶”的权杖。
他给自己的儿子取了名字,然后把他交给了最为信任的下属,别西卜的身份来历差不多没有造假的内容,除了父亲。而知道这一点的只有切加勒,别西卜,佩皮(他名义上的父亲),还有老安德里亚娜,现在或许还要加上大小霍普金斯,以及梅亚雷。
一个下属的孩子还不值得梅亚雷在这个关键时刻耗费人手时间卯着劲儿地追。
别西卜的脑子变成了一团滚热的糨糊,被冰冷的海水惊醒的时候,他一时间都没弄明白自己是怎么穿过栅栏的。
撒沙倒是兴致勃勃,即便是他也很少有玩弄人类橡皮泥的机会,也许是因为自己就是引导者的关系,仿佛融化般扭曲变形的头颅和身体就他看来不但不可怕反而很有些可爱,虽然有点后遗症,他伸手捏住了别西卜的下巴,另一只手抓住鼻子,让它移动到正确的位置——假若不是时间紧迫的关系,撒沙也许会继续挑战和研究下去——当鼻子移动到脸颊上的时候,后面的鼻腔、鼻道、嗅神经等等难道也是跟着移动的吗?如果不,那么他又是如何维持呼吸的呢?
当然,撒沙很清楚,现在可不是做学问的好时机,上面的动静已经非常明显了,那扇经过改造,表面上老朽脆弱,内里却坚硬牢靠的小家伙给追踪者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有人在大声诅咒,狗只拼命地大声叫唤,还有枪声。
“船在哪儿?”平静的水面上空荡荡的,别西卜活动着自己的脖子,他仍然感觉古怪而迟钝,身体里面像是塞满了棉花。
“没有船。”撒沙说“我有更好的东西。”
通道里回荡起喘息似的喷水声,水面上划过两道纤细的水痕,尖长的吻部与圆圆的脑袋转瞬间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撒沙示意别西卜深呼吸,然后潜下水去,别西卜学着他的样子给予那只光滑的流线体身体一个最深的拥抱,俯下身体,一侧脸颊紧靠着海豚的鳍,智慧等同于人类幼儿的生物温顺而安静地等待着他们把自己安置妥当。
可当它们猛然冲出去的时候,别西卜差点因为那可怕的加速度失声大叫,没有经历过的人是绝对想象不出那种感觉的——海水迎面而来,包裹你,冲刷你,侵略你,在屈指可数的几分钟里,它能占据你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视觉和听觉、嗅觉完全失去了作用,别西卜只能勉强做到紧握双手,就像拥抱自己的生命,而事实也是如此。
通道大约在一百三十英尺左右,而长喙真海豚的平均速度在每小时二十英里左右,它们带着撒沙和别西卜冲出通道的时候,梅亚雷的人刚刚冲下地窖的阶梯。
两分钟后,它们再次浮出水面,放缓速度,就算这样,别西卜仍然觉得自己都快飘起来了,相比较起来,甚至可以说是与他肩并肩的撒沙看起来要从容得多。
别西卜的大腿被什么碰了一下。他挣扎着转过头去看,什么也没看见。
海豚把两个孩子放在了一处安静的浅滩上,周围怀绕着巨大的岩石。阴影笼罩着海面,即便是白昼这儿也没有多少阳光。
他们仰躺在海水里,精疲力竭,一动也不想动,这时候别西卜才发觉身上疼的厉害,他眯着眼睛低下头去瞧,随后用手指抹了抹——他的大腿被严重的刮伤了,也许是珊瑚,或是漂浮的海草团,不管怎么说,不是水母那可真是太好了。
这儿可没有小苏打或醋,何况那些玩意儿只能对付一些毒性不那么强烈的水母。
他正这样想着,就看到小霍普金斯爬了起来,步履缓慢地走向一块岩石后面。
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两封巧克力,瓶装纯净水,还有一个白色的小箱子,上面有个红色的十字——一个便携式药箱。
别西卜傻乎乎地张大了嘴。
“站起来。”撒沙拆掉一封巧克力,咬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我帮你做个简单处理,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我还能坚持一下,”别西卜说:“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梅亚雷不会忘记在海上布人,只要一个电话,随时会有游弋在附近的快艇或小船赶来搜索。
撒沙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湿透的金发在铁蓝色的天光下熠熠生辉。
“你以为刚才是什么碰到了你?”
他微微有点喘息,代价有点大,但很值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