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靖远留在原地,远远地看沧州城内的景象。这会儿街上的灯笼都已亮起来了,天色还未全暗,化作一片沉寂的沽蓝,夹杂着苍白的暮云压下来。长街上有行人,边上三两个孩童,远远地隐约能听见几声笑。
冬日少暖阳,但沧州临海,地处南方,却有舒风暖意。此时这么一吹,竟生出几分惬意来。
顾靖远叹了口气,面前飘过一阵白雾,转瞬便不见了。
过了一阵,城中有人策马而来,没穿甲,身着棉袍,却是遮不住的魁梧,隔老远便喊“顾二爷”。这人曾经是安怀古身边的副将,如今跟着安堇暄,顾靖远是认识的,拱手和他打过招呼。
副将不敢耽搁,调转马头行至他身侧,将人领进城去,直奔安堇暄的住处。
一路上顾靖远一言未发。
副将侧首看他,心道。
这顾二爷变化也大。
到了地方,顾靖远下马,由副将打着灯笼领进了院。那院子从外面看和寻常人家无异,里面也素净的很,一色的青石铺路,庭中植一棵丁香树。此刻虽枝上无花,却已可预见花开时那绯色绚艳浮香幽雅的景,更觉风雅。
房门口垂着帘,副将把灯笼递给旁边的侍从,上前为顾靖远挑了帘子,自己没跟进去,待顾靖远进去后又放下,离院去了。
顾靖远半回首,冲身后已经被放下的帘挑了挑眉。
他记得这人从前是个糙汉子,如今却越发规矩细心。
安堇暄会教。
屋里的桌上已备下酒菜,其中有道顾靖远最爱的蒸鱼,飘着香,热气蒸腾,熏的人身上也暖起来。
“顾兄。”屏风后有人唤他。
声音和记忆中的有五分像,可到底沉了些。
“堇暄。”他回了声。
两人隔着屏风站,都忽然意识到,距离上一次他们如此打招呼已过三年。
屏风后的人走出来,穿着苍色绣云纹立领长袍,素色的珍珠扣一丝不苟系至喉结处,外罩藏蓝色宽衫,头上端戴白玉冠。顾靖远看着便暗叫一声好,这一身,像是把那汪洋穿上了身。
“顾兄。”安堇暄几步过来先躬了身,对顾靖远行了拜见兄长的礼,“那年的事多亏了顾兄,堇暄再次拜谢。”
这个礼,他该行。
顾靖远与安堇暄两人家中一文一武,顾父受勋左柱国,列文臣之首,安怀古掌兵权,位居绥宁公。二人门第相似,年龄又近,是一同长大的兄弟情义,顾靖远长安堇暄半岁,便是兄长的位置。三年前安堇暄要反这事都未曾瞒他。
彼时顾靖远几番抉择,最终暗中打点为安堇暄开了城门。
当日,他站在城上,眼看着自己的兄弟毫无留恋地奔远。
安堇暄心里一直没忘顾靖远的恩,这句谢却耽误了三年时间才说出口。
他也不管顾靖远是否微蹙了眉尖,犹自行完礼,上前为顾靖远褪了氅衣,又拉着人入席,道:“顾兄终于肯来了。菜刚布上的,快尝。”
两人相对而坐,安堇暄等着顾靖远动第一筷。
顾靖远也没客气,先夹了鱼。
味道甚佳,吃的人享受地微眯了下眼,对安堇暄点了点头。
二人斟了酒对饮,几杯后便觉得暖意上了身。安堇暄让奉在屋外的侍仆将帘子半挑起来,两人都捏着酒杯侧脸看屋外的院和树。
谁也没提过去的事。
顾靖远转头看安堇暄。年轻的男子端坐在灯旁,面上映了昏光,依旧是俊朗的剑眉星眸,可那眉间眼中掩着的情愫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双眼里不见了曾经闪烁的光。
他犹记三年前安堇暄杀出城时的样子,双眸赤红,刀锋上的血往下滴,让人一度以为再也擦不干净。
谁知三年过去,戾气悉数不见。
眸里身上反而颇具些前尘尽断的意思。
“堇暄。”他出声唤人,终究是要问的,“这三年,君身心安否?”
“身安,”安堇暄回过头,“心尚可度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顾兄这三年如何?顾伯与你大哥尚在昭都?”安堇暄问话时眉宇间丝毫不见异样,提到“昭都”时也仿佛与之相隔甚远,伸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顾靖远暗了眸光,“我父秋时已去了。”
安堇暄身子僵了僵,垂手将把杯中酒洒在地上,是敬逝者的礼。
顾靖远微微欠身,算是谢过,接着说道:“自你走后,皇帝愈发暴戾。我哥罢了官,与我爹闹至翻脸,带着嫂子往西去了,也不曾来过信。我爹一病不起,我不敢抽身,在旁伺候着。只是他教我入仕,我只一味搪塞,吾不肖,未能让父亲遂愿。如此,自我起始,顾家便算是归隐了。这不,我在昭都日子酸楚,便到你这里来。”
他一口气说完话,捏着酒杯的手指都泛了白。
入夜还是冷的,屋外的寒悄无声息地进来,衬得极薄地温酒愈发烫人。顾靖远贪暖,像是要在酒中寻得什么依靠,仰颈连饮几杯,便挂了脸,眼中温得一片朦胧。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酒劲上来,迷茫道:“我不知这抉择”
安堇暄精神依旧,眸中却冷,淡淡地看他一眼,“顾兄这是还放不下昭都。”
顾靖远微微颔首,斟酌着怎么说。
当年北鞔人一日也等不及要战,裕宁帝没有求和的办法,是武将南侯挑了担子,率兵驱敌北境,这两年边关算是没再折腾。皇位于今秋易了主,新帝有心重振朝纲,可惜无人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