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湘的手指冰凉,放在车的扶手上,不小心碰到了蒋先生的指尖。
只有几秒钟的接触。
不同于他的瑟缩战栗。
蒋先生的指尖带着温热的气息,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脏正在蓬勃地运动着,氤氲着无限野蛮和旺盛的情感。
颜湘很快把自己的手指收起来,就在下一秒钟,过山车再次直直地往下坠,然后反复旋绕翻转。
这次颜湘睁大了眼睛,月亮有时候在他脚下,有时候在他面前,有时候呼啸而过,落在他的身后。
在无依无靠的空中,颜湘的手再次不经意间碰到了蒋荣生的手。
然而忘记是谁先牵起来的,在轰隆而过的盛大声响中,两个人不知不觉中十指紧扣起来,互相分享着疯狂又失控的心跳。
蒋荣生的手掌很大,又温热,牢牢地包裹着颜湘有些纤细,有些薄薄的茧子的双手,一直交缠着,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尖叫,很安静。
月亮明明在天上,可是好像是他们一起牵着手坠入了剔透的,盛大的,梦幻般的琉璃般的月亮。
蒋荣生说过能看到烟花。
颜湘没有忘记。
在午夜十二点钟到来之时,在齐声高唱的圣诞颂里,普鲁士蓝的夜色里绽放开流光溢彩的焰彩。
当真是银花火树不夜城,宛如华贵的凤凰拖拽着绚烂的尾羽从天际的边缘掠过,留下一大片斑斓破碎的细碎光羽,将整个天空照亮,涂抹上绚烂的彩色光芒。
人们常常感叹烟花总是只有一瞬间的光华,此后便落于永恒的寂静。
可是坐在高速疯狂旋转的过山车上看烟花,便根本来不及看到烟花熄灭的那一瞬间,过山车便转向了下一个弯道,永远在往前,能看的就永远只有绽放的那一瞬间,眼睛里永远是亮的。
如同一场穷奢极欲,金迷纸醉的末日逃亡,不必担心寂寞黑暗的明日,一直无休止地往前就好了,疯狂,绚烂,繁华,餍足,淋漓。
他们手指相交,他们心脏共振,就这么一直到永恒的末日。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海风,前面是温柔的月亮,后面是盛大的烟花。
没有再比这更像梦的时刻。
最后从过山车下来时候,颜湘和蒋荣生交叠着双手,藏在卖冰淇凌车后面,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吻得很轻,很温柔,嘴唇磨蹭着,吮吸着,偶尔溢出几声错乱的,又绵软的呼吸。
分开的时候,颜湘的心脏还是在砰砰跳,半张脸藏在隐匿的黑暗里,微微喘着气,脸颊红红的,像是抹了一层莹润的胭脂。
蒋荣生站在颜湘的身边,很轻地笑起来。那么冷艳成熟的一张混血儿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竟然弯弯的,唇角的弧度轻轻地往上翘,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也显得温柔起来。
他没有再吻颜湘,而是用微热的手指摩挲着颜湘的下巴,脸颊,耳垂,调情似的,又没有再次低头亲吻的动作。
等到颜湘好不容易缓过气了,两个人牵着手从冰淇凌车后面走出来,继续沿着太平洋沿岸散步。
烟花依旧一簇一簇地在天空中绽放着,颜湘偶尔会抬头往上看,却不像刚才那样执着了。
蒋先生虽然很神经病,但是仿佛拥有魔杖一般,轻而易举地挥一挥那根细长的魔杖,就能展露出惊奇的,华丽的场景,总是让他大吃一惊。
海风又温柔下来,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路过一辆开放式的红绿色的小车子的时候,那里旁边摆放着圣诞老人充气卡通形象,旁边摆着两张小桌子,有很多小朋友在写明信片,许下无数天真的愿望,想要圣诞老人来实现他们的可爱的愿望。
颜湘忽然心头微动,抬眼望着蒋先生,没说话。
“想写?”蒋荣生问。
颜湘点点头。
蒋荣生从夹克里掏出一沓细碎的绿色纸币,数了数,抽了两张给颜湘,说,“买两张。我也要写。”
颜湘拿了钱,用很不流利的英文,腼腆地朝着大胡子爷爷要了两张明信片,然后跑回蒋荣生的身边,递了一张给他。
蒋荣生低头接过,慵懒地笑了笑。
颜湘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卡片,摊开,掏出一支从老板那拿来的黑色签字笔,在上面很端正地写下了自己的愿望:
“一,妈妈身体健康;二,能无忧无虑地做雕塑;三,我以后的生活天天开心,幸福愉快。”
写完以后,颜湘吹干了墨迹,耐心地等着蒋荣生写。
他又有些好奇,偷偷地用余光去看蒋先生能有什么愿望呢。
他几乎已经无所不能。
结果蒋荣生几笔就写完了,写完之后大大方方地摊开颜湘看。
在远处的彩灯照耀下,蒋荣生锋利的笔迹清晰可见,带着隐隐的锋芒。
他曾经见过三次蒋荣生的字,第一次是协议签名,第二次是美术馆里他的作品铭牌撰写,第三次是今夜。
上面写着:颜湘搬进蒋宅。
颜湘愣了一愣,抬起眼,看着蒋先生。
蒋荣生没什么表情,一双墨蓝色的眼睛,看不清情绪,嘴角却很温和地笑着。
蒋荣生把明信片交到颜湘的手里,“拿去填地址吧,小圣诞老人。地址就填蒋宅,中国北城市静河区长宁街道1号,蒋家大宅。记得住么?”
颜湘讷讷地点点头,依着蒋荣生的话填了在上面填了地址,和邮政编号,北城市的邮政编号他是知道的。
填完以后,把两张明信片交给大胡子爷,眉眼很是温和地说,“谢谢。”
可是不知道怎么地,也许是硬纸片的边缘太锋利了。
把愿望交出去的那一瞬间,颜湘的指尖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鲜明的刺疼。
于是,在雪白的明信片上,留下了一抹触目惊心的鲜红,不详似的。
决定回国的那天早晨,旧金山的晨间天气如往常一样,微冷又弥漫着雾气。
一辆庄重又低调的迈巴赫s680,在晨雾里缓慢而稳重地穿行着,车灯在湿润到近乎如同下雨的潮雾里显得有些朦胧,明明灭灭。
颜湘窝在后排行政椅,衣服穿得很厚,脖子上裹了一圈小羊羔毛围巾,脖子上挂着一张深色的毯子,他的脑袋微微地垂下来,侧到一边去,眼睛闭上,睫毛温柔地垂下来,呼吸得很缓慢。
皮质中控台已经熄灭,一片漆黑,静静地倒映着颜湘无知无觉的睡颜。
蒋荣生则一身铁灰色西装,双腿优雅地交叠,足尖处定住翘起,浅薄的日光渡上一层薄薄的光晕。手边放着一杯柠檬红茶,而手上摊开了一份旧金山都市报。
全英文,黑白色,散发着有些刺激性的油墨气息。
周容在前排副驾驶坐着,微微吃惊地往后看了一眼。
据他所知,蒋先生其实是很少看纸质报纸的,亲口说过的,效率太低。
除非重大突发消息,否则蒋先生日常浏览要闻有特定的时间规划,一般是在每日的早晨,将ipad放在跑步机上,一边运动,一边听取ai正在进行的快速分析报告。这才符合蒋先生的习惯。
但是作为一个经验周到的助理,尤其是蒋先生这种专业过硬,脾气却难以伺候的老板,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除工作以外的事情,保持沉默,无条件服从老板的所有动作和习惯。
蒋荣生安静地把报纸翻过一页,面无表情地,看着都市日报上的美式冷笑话,墨蓝色的瞳孔毫无波澜。
报纸其实是颜湘买的。
颜湘是艺术生,常常需要到各地去集训,北城美院也常常举办很多外出写生采风的活动,只是时间常常都很匆忙。
而且他们家从上初中之前就破产了,没有什么钱去逛当地的旅游纪念品店。纪念品店里的东西都是精致且昂贵的,颜湘买不起。
然而颜湘总归是一个纤细敏感的学艺术的小孩,还很小,拥有着天真的仪式感追求,无论做什么,总想给人生留点纪念。
所以颜湘从初中起,就有一个习惯,去到一个新的地方,就会去街口的报刊亭,买一份当地的报纸带回北城。
报纸很廉价,有日期,而且鲜明生动地记下了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情,对当时没什么钱的颜湘来说是最棒的选择。
即使后来长大了,颜湘对仪式感的追求渐渐淡缺了,这个习惯却依旧保持着,直到今天。
所以他上车前随手买了一本当地最畅销的报纸,上车之后摆在右手边,然后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蒋荣生人是极其有教养的,动作斯文,翻动报纸的声音总是又轻又敏捷。而且美国人的笑话在他眼里看来很幼稚,从来不会发出笑声,表情淡淡地。
颜湘睡得很好,一点都没有被吵醒。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以为会是停在旧金山国际机场门口,下一步就是坐飞机回国了,然而却并不是这样的。
迈巴赫s680拐进一个带着喷泉的,像医院一样的地方,周围都是冷淡且严谨的灰白色,有好多肥肥的鸽子在地上扑棱着,胖得都飞不起来了。
周围种植了很多红色的苳树灌木丛,在更遥远的地方,架起了深灰色的铁丝网,很像电影里常常拍的带电的监狱围栏。
“下车。”蒋荣生叠起了报纸,放在扶手边,简短道。
颜湘扯下了身上的毯子,头发睡得乱乱的,还有点懵,但是蒋先生的气场很严肃,给人以沉重的压力,他半个字都不敢多讲,跟在蒋荣生身后,下了车。
门口明明写着这是个什么地方,但是全是一连串长长的英文,蒋荣生腿长,步子又大,颜湘来不及看就只能越过去。
这里的颜色很单调,只有白色,灰色,大白天的也开着白炽灯,灯光强烈,有种眩晕的感觉,路过的人全部都穿着白色的制服,有点像医生,也有点像科学怪人,无论男女,都不怎么说话,训练有素的,身上的肌肉群块都特别发达,如果换一身衣服就像雇佣兵了。
他们看到蒋荣生,点头,恭敬地用外语问好。眼睛绝不多看一眼别的人。
蒋荣生则是微微颔首,不疾不徐的态度,显得云淡风轻,长腿越过一楼大门,大厅,走道,往电梯走去。
漫长的走道里,只有蒋荣生,颜湘,和后面一干助理和医生的脚步声,其他则什么声音都没有,走廊又长又深,前面一片黑暗。
颜湘忍不住小声地问,“这是医院吗?”
蒋荣生:“疗养院。”
说着,又回头,微笑,“也可以是医院。可以用来关你…这种精神状态对社会造成潜在危害的病人。”
蒋荣生说着“关你”的时候后面微微停顿了一下。
这就显得后面那句宾补像是临时加上去的一样,为了掩饰前面本来的真实意图,“关你。”
颜湘的心咯噔一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蒋先生的脸色,发现他一边走着,回头时,神色漫不经心,似笑非笑,唇角弯起清淡的弧度,气场一如既往地沉稳内敛。
只是姿态并不认真,大概只是随口说说的而已。
颜湘放心了一点,解释:“我的病没到关起来的程度,很轻,不舒服的时候吃药就好了,没什么的。”
蒋荣生笑了一笑:“幼稚。想关你的时候,最终决定权不在病理报告和医生手上。”
这时,冰冷的电梯发出很轻的“叮”的一声,提示楼层已到达最顶层,“咔”的一声,电梯门缓缓地打开,展露出一层空旷的平层,中间装了一层玻璃,从天花板到地板,完全是不见一丝杂质的纯白色。
仿佛多呼吸一下,都是对这里纯白空气的污染。
长长的玻璃背后只有一张白色的病床,一个马桶,分列两边的是正在运作的医疗器械,发出机械的嘀嗒声。
在玻璃左下角有一个很小的,大约二十厘米高的可升降洞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