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这么走了。
后来出院以后,颜湘重新回到车库开始做展览的雕塑,在打形的时候,除了总是翻开那本“brid”的素材本,很偶尔地,还会想起那天在医院碰见的那个陌生人。
人真的很神奇。明明长得一点都不像,可是每次想起来,总是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凝视着他纯黑色的眼睛那几秒钟,仿佛少年时期的风越过岁月的长街,再次温柔地吹向他。
北城市最寒冷的季节已经到来,阴沉沉的天空笼罩着整座城市,许多飞鸟终日低低地徘徊着,连成大片的翅膀阴影下,每个行人都显得面目模糊。
冬天是这座城市最无聊的季节,就像一团沉滞的泥水,放在被遗忘的角落里,表皮逐渐凝固,皲裂开。
丑陋的缝隙里又再次落入灰尘颗粒,脏上加脏,旧上加旧,日复一日的无滋无味。
颜湘长久地呆在车库里做雕塑,对外面的季节并没有什么感觉,唯一困扰他的就是冷。
车库不像暖洋洋又舒适的房子,工作室,在地下本来就阴冷,而且没有谁会在车库里装暖气,再有钱再闲着没事干,也不会这样做。
颜湘在网上买了一个热水袋,早上出门的时候包里装着热水袋,顺便拎着两个热水瓶,热水袋放进衣服里面,手实在冷得太僵硬了影响干活了,他就把手往衣服里面一揣,放几秒钟又伸出来,继续拿起雕塑刀干活。
至于脖子,脸,双腿冷得刺骨那也没关系,只要手还能动,还在呼吸就行了。
零下的天气,颜湘就靠着一个热水袋,两个保温瓶的热水量撑过一整天。
他的专注力已经完全集中在手,泥,和雕塑刀手上。
先用钢丝支撑起骨架,再用大块的泥巴塑造整体的轮廓,用刮板抹出肌肉的轮廓,接着用细小雕刻刀一点一点地勾勒出细节,头发丝的弧度,唇纹,锁骨起伏,下颌线,眼睛。
男人的脸庞和身躯就一点一点地在颜湘的手里成形。
在疯狂赶工下,最后终于是有惊无险,在ddl之前把活赶了出来。
半暗的车库里,颜湘半跪在雕塑面前,仰头看着,摘下手套,摸了摸雕塑的脸。
起初颜湘泥塑和石膏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泥塑,回应了《活着》的最后一句,“土地对黑夜的召唤”。
雕塑已经脱模完成了,底座增添了稻草的细节。
雕塑本身是以哥哥的脸部轮廓为原型创造的,五官沉静而立挺,凝视着地面。在他的眉心中间有一个圆形的伤口。
本来伤口应该是写实刻画的点,但是颜湘发现自己再也想不起来当时的情况了,于是这三毫米大的圆形看起来既像子弹的痕迹,又像佛痣,显得内敛又悲悯。
虽然中了弹,但是却并不血腥狰狞,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仿佛最后一口气呼吸,停住,凝结成永恒。
雕塑刻画的男人身体呈现一个完美均衡的三角形构图,身体非常漂亮,膝盖半跪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头微微垂着,眼睛是纯粹的黑色,如同永夜。
身上的衣服皱褶勾勒得十分细节,褶皱重重,层叠复杂却优雅流畅。
站在雕塑的面前,指尖仿佛缠绕着来自田野的风。
男人的膝盖半撑着地面,与土地进行完美的贴合,同时双手往下反绑,头也微微垂着,一切都是向下的。可是给人的感觉确是灵魂轻盈地贴近地面,滑行,当吮吸足够来自土地丰盈的灵气以后,又缓缓地向上升华,最后到达一种超脱尘世的平静。
做完以后,颜湘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也松了下来。他找了个小桌子,把脑袋靠在上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想着睡一会,就一会。
醒了就开始打包雕塑,明天要送到展览的后台去,可以顺利展出了。
只是松下的这一口气,再也没能凝起来。
从第一次住院出来,颜湘从头到尾没有就好好地休息过,一直靠展览ddl这件事吊着一口气,全凭意志力硬生生地挺着。
如今活干完了,也没了盼头。整个人都散了,想永远地睡一觉。
颜湘头靠在桌子上,两手垂下,静静地听着心跳声震耳欲聋,缓慢又沉滞。
连手机响了,接电话也很困难。
放在稍远处的电话响了一会,无声地停了两秒钟,又再次响起来,似乎不接电话就要一直打一直打,打到接为止。
颜湘咽了一下喉咙,无力地抬起头,够到手机,滑动,然后身体不动,脑袋转了九十度,耳朵朝上,把电话放在耳边,小声地:“喂。”
“在哪。”
是蒋先生。
声音低低地,咬字缓慢而低沉,有种摄人心魂的魄力。
颜湘说:“东海湾花园,车库。”
“做什么。”
颜湘舔了舔嘴唇,想把脑袋从桌子上直起来,但是没有力气,明明没喝酒,但是头晕晕的,很想吐。
颜湘老老实实地,声音更小了,垂下眼皮:“做雕塑……你答应过我的。”
蒋荣生似乎笑了一下,“你紧张什么。”
“没紧张。”
蒋荣生淡淡道:“我发现你嘴很硬。颜湘。”
颜湘在接着蒋荣生的电话,却已经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精神开始涣散了,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很冷。
热水袋已经失去温度了。
颜湘的心脏疼得瑟缩了一下,他双腿撑在椅子的横条上,弓起腰,抱住了自己,“…没有。”
蒋荣生没有跟颜湘在无聊的问题上废话,只是皱着眉,问,“那天谁送你离开医院的。”
根据报告,四个现场的监控突然无声无息地息屏了。
后来回去翻查,发现是技术故障。
从蒋荣生,到安保,到助理,到技术人员,所有人都不相信这是巧合。
从前段时间起,就可以感知到,有一股无声的力量正在凝视着蒋家,连那个废弃的船厂那么偏僻的地方也在凝视的范围之内。
颜湘脑海里艰难地回忆着,指尖瑟缩了一下。片刻后,他摇摇头,又想起电话里的蒋先生看不见,他只好说,“想不起来了。”
“给我想。”
“我烧成肺炎了,咳血了,根本没有意识了,想不起来。”
“给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打电话过来。”
颜湘开始咳嗽了,说话断断续续地,“说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你为什么…咳咳…要逼我呢,讲讲道理好不好!”
颜湘一直是一个很平和的人,没有跟谁生过气,也没跟谁说过重话,只是在蒋荣生面前,他就总是忍不住情绪激动起来,一边红着眼睛一边职责。
很难看对不对,但是每次都忍不住。
蒋荣生本来一只手握着电话,另一只手握着钢笔低头批文件。
听到颜湘的话,他放下了手里的笔,屈起修长的指节,撑在太阳穴边,危险地眯起了深蓝色眼睛,
“颜湘,你在跟谁说话。”
蒋荣生冷冷地:“肺炎把你脑袋烧坏了是不是?既想不起来当时是谁,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你要是精神状态不正常,就多吃点药,对你,对我都好。我很不想折磨你的……小神经病。”
“…蒋荣生。”颜湘的耳朵在桌子上蹭了蹭,想盖掉越来越痛苦的心跳声,抬起眼睛,凝视着面前的雕像。
田野里的哥哥。永恒的哥哥。
地下车库不比外面的雪后初霁,晴空万里,这儿是永远没有太阳照射的,又阴又暗,而且很冷,常年都是灰色的冷调,只有一个排气扇旋转着,薄弱的光线投射进来,断断续续,明明灭灭。
这间车库里刚赶完一件大活,凌乱无比,隔离剂,泥巴,塑料桶堆得到处都是,在中间有一座艺术品雕塑。
那是在阴郁的地下,用心血锻造出来的神明之身。
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枕着一个孱弱的,单薄的,白皙的身影,正侧着脑袋,直直地盯着前面的雕塑。
颜湘在空气里伸出指尖。
他勉力触碰着雕像的底座,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小声地对着电话里的蒋荣生说,“…你能不能,别总是骂我,折磨我。”
…这样一点都不像哥哥了。
然后眼泪又掉了下来。
当脑袋侧躺在桌子上的时候,眼泪会直直地坠下,掉进另外一个眼眶,这样反复地酸涩模糊,哀伤的情绪撕扯成一片,混混沌沌的。
电话另外一头,城市标志性建筑物——蒋氏大楼总部,中央总裁室内,黑色的皮椅转了半圈。
蒋荣生俯视着地下宛如蝼蚁一般的都市,大理石般雪白又冷淡的皮肤使他看起来丝毫不近人情,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异常疏离,毫无波澜。
半晌后,他冷漠地嗤笑一声。
其实颜湘的声音很明显不对劲了,在微弱的无线电波里,显得有些模糊,仿佛灵魂已经变成了半透明质,慢慢地就会消失掉。
而接下来这个信息更让颜湘绝望。
平板上刚刚弹出来一条来自老师的新微信,说他要开一整天的会,没办法安排人帮颜湘把雕塑运到展馆去,让他自己想想办法,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送过去。
如果是平时倒也还好。
只是现在的颜湘,连读完这一段微信文字都很勉强,慢慢地读完了,黑色的字块一直在他面前跳来跳去,刺得视网膜都在疼,最后平板拿不稳,摔在了地上,他也没有力气弯腰捡起来,头依旧枕在桌子上,慢慢地想着办法。
自己是指望不上了,要拜托谁呢,妈妈不行,妈妈不能来这里,他也没有朋友,在外卖软件上找一个跑腿?可是这么大的雕塑要专业手法打包,如果不懂的可能会撞碎,他没有力气再去修不了,想着想着,觉得还是自杀好了,死了就没这么多事情可以想了……
不对。
颜湘,集中注意力想办法。不要胡思乱想。
正想着,电话里传过来蒋荣生的声音,冷冷地,“死了么。不说话。”
“还没。”
颜湘的声音闷闷地。
心里想要是哥哥在就好了,可以肆无忌惮地麻烦他,他也一定会帮自己。
可是哥哥不在了。
颜湘一只手撑着桌子的边缘,肩膀用力,让自己从桌子上直起身来。
颜湘慢吞吞地揉着眼睛,咕哝着:“蒋先生…能不能求你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