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很快的过去,初春时融雪尽退,但寒意仍逼人。
华珍晌午用过膳,忽闻营帐外传来阵阵嘈杂之声,似乎十分地热闹。正欲出营一探 究竟,元烈却先入帐来。
“看来,你的要求已经获准了。”
“王上是指”
“中原皇帝已经依你的请求,派了一支中原的工匠前来乌孙,此刻正在外头候着。 ”
华珍一怔。
她当初提笔修书之时也未敢抱太大希望,如今竟成真,真像做梦一般。
打从她决心永留乌孙之后,她日思夜想,希望可以贡献一己之力,造福乌孙人民。
思良久,她终于决定上书皇帝,请求皇上派遣一支工匠,前来传授乌孙人民冶金、 纺织、制陶、造纸制墨等技术。
她日常喜爱画画,以往在京城时总日日写诗作画,但和亲之后则少了;其一是没了 那份闲雅的心境,其二便是在乌孙取纸墨不易,她一直很珍惜自己由中土携来的纸墨, 常常不舍得用它。
倘若乌孙人可以自行造纸制墨,那么也毋需再以兽皮为纸了。
元烈走向华珍,将她拥入怀中。
“谢谢你所做的一切。”她为乌孙人谋福的举动瞧在他眼底,令他十分感动。
如今,她总算把心留下来了。
然而安置工匠们也非易事。由于工匠们不懂乌孙语,因此在沟通方面较为困难,时 时因此而让传授技术的方法有了误解,延迟正确学习的方式。
为此,华珍伤透了脑筋。
一夜,她忽然兴起一念,竟夜无法入睡。
“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吗?”元烈放下手中书册,起身走向床畔。
“王上。”华珍爬坐起来。“华珍有个请求,不知王上可愿成全?”
“你说吧!只要我能力所及,无不应允。”元烈微笑道。
曾经,为了讨她欢心,他遣仆送上许多奇珍异宝,但是她全不接受,尽数退还,让 他懊恼至极。如今她主动有所求,怎教他不满心欢喜呢?
“王上,华珍想兴学堂,不知王上以为如何?”黑瞳里流转着熠熠光彩。
元烈闻言,有些诧异。
“学堂?要教些什么呢?”此地一向没有学堂,人民识字的不多,有能力习文读书 的,仅有富户子弟以及皇亲贵族。
“华珍希望可以将中原的语文传入乌孙。”她略显犹豫,又道:“如此一来,乌孙 人民不但可与工匠们沟通,还可以与中原商贾做交易买卖,日子可以过得更好些。”
元烈沉思半晌,感觉华珍之言不无道理。
“王妃此言固然甚佳,不过长老们恐有不同的想法,我必须先说服他们。”要乌孙 人习汉语与降汉不同,同样是增进两国邦谊的方法,但施行需拿捏得当,否则极易招至 反对。
“王上真的愿意为华珍争取?”她有些不敢置信。她原以为他不会这么快就答应, 自己必须费一番口舌说服。
华珍心底浮上甜蜜的安慰。明知自己并非他惟一的妻室,却心甘情愿地陪他过这一 生。
元烈在她身边坐下。“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在遇上她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 己可以这么样爱一个女人。
迎着他那一双宝石般的深邃绿眸,华珍突地伸手环住他宽阔的肩,把头靠向他的颈 窝。
“华珍这辈子只属于王上一人。”她柔声道,玉白的双颊染上了红晕。
元烈闻言,心口的热血翻涌着。
“倘若有一天你我分开,你会怎么做?”他忍不住问。
华珍怔了怔,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眸。“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华珍会等着你。”
水瞳里漾着柔情。
“倘若我死了呢?”
“不!”她捂住他的口。“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华珍心底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 恐惧。
元烈盯住她,一双大掌牢牢地握住她纤盈的腰肢。
咬了咬唇,华珍深吸口气回答:“倘若真有那一日,华珍必永不改嫁,一切只怪自 己命薄。”她声音不大,却含着执着的勇气,一双眼像是沾染了水气,晶亮亮的。
元烈心头一揪,一手勾住她的腰,一手扶上她的后脑勺,炽烈的吻旋即压上她。
这一吻又深又猛,还让元烈的心起了几乎无法承受的疼痛。
他是如此幸运,可以得到她全心的爱恋!
随着这一个吻,他心头窜起了燎原的烈焰。
“我要你!”他抵在她唇边轻喃。
华珍轻应了声,双颊由淡红转深。
元烈将她压向床毡,轻轻地分开她的双腿。
夜正浓,华珍的低吟让元烈的情比夜色更深
“王上,微臣不赞成乌孙子民习汉文!”
“哦?为什么?”
“那像是一种最不可饶恕的文化沉沦,微臣恐习汉文时日一久,乌孙人便要忘本! ”
此言一出,众长老们均点头表示赞同。
“有什么人有不同的见解,但说无妨!”元烈一双精睿的绿眸,逐一扫过各藩地前 来的长老。
这时,其中一位最年轻的长老突然开口:“微臣有不同的看法。”
“说!”元烈以鼓励的眼神盯住他。
“微臣以为,不如让工匠们学习乌孙国之语。”
元烈点点头。“这个法子本王已经想过,大可一试。”他停了停,接口又道:“只 是,光由他人改变是不够的。诸位试想,若咱们乌孙子民可以说汉语,非但能与工匠们 沟通,还可以和那些中土来的商人做买卖,届时,中原与西域的交流,将使得此地更加 繁荣昌盛,人民生活也可以获得改善。”
一番话说得众长老们无言反驳。
“王妃由中土而来,自然全为中原人着想,根本不是一心为乌孙人谋福。”其中一 人又开口。
“此言差矣!王妃若不是为了乌孙人着想,又怎会请工匠们到乌孙来传授各式不同 技术?难道你们认为织布、冶金或是造纸等,不是为乌孙人民的将来着想吗?”
长老们面面相觑,终究答不上一句话。
“诸位长老还有什么话要说?”一双凌厉的睿智眼眸梭巡在众人脸上。
一个君王必须具备自信与勇气,特别是年轻的君王;但凡改革,最难的是如何跨出 成功的第一步。
元烈明白想要同时保有传统与革新,是一件十分不易之事。
“王上难道不担心此举有汉化的疑虑,会毁了祖上留下来的根基?”另外一位较年 长的长老开口。
元烈微微一笑,回道:“诸长老太多虑了。习汉语并非教乌孙子民忘本,而是增添 另一样谋生的技能罢了,乌孙国还是乌孙国,不会因此而改变。”
长老们私议声乍起,互有不同的意见。
元烈虽为一国之君,却必须尊重互属各个藩地的长老,尽管他大可不顾一切的施行 新改革,但他却不愿专横,一心想当个明君。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终于,长老们有了结果。
“王上,经微臣们商议,决定支持王上的改革。”其中一位开口。
“真的?”元烈脸上有掩不住的兴奋。
“不过,王上必须答应一个条件。”
“请说!”
“一但新改革有了差池,王上必须停止与中原文化的交流。”
“本王答应这项协议。”元烈自信地环视着众位长老。他绝不会让改革失败,绝不 会!
很快的,元烈令属下搭起一座宽大的营帐,作为乌孙子民学习汉文的地方;简言 之,便是中原人称的私塾。
前来与华珍学习汉人言语文字的,多为皇亲贵族,或是富户子弟。
这一日帐外走来一个约莫十一、二岁大的孩子,衣衫破旧,显然是贫困人家的孩子 。
华珍适巧上完课,送出一干贵族子弟。
“走开,别碍着路,脏小鬼!”开口的是一个亲王的孩子,年岁较大,约莫十三、 四岁,神情十分倨傲。
穷孩子一听,立即退到一旁。
经过穷孩子身前的,陆陆续续还有其它贵族孩子与富家子弟,个个身着皮裘,神采 飞扬地。
最后,华珍注意到这个始终默默立于一旁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华珍走近他,微笑地开口。
孩子仿佛受到惊吓似的,直瞧住华珍,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华珍不以为意,浅浅一笑后转身要走。
孩子心中一急,忍不住唤道:“请请您等一等!”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教华珍停下脚步。
“有什么事吗?”华珍转过身,美丽至极的脸上,仍旧挂着微微的笑意。
“我”孩子停了停,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我可以来学写字读书吗?”他涨红 着脸,清亮的眸底带着不肯服输的倔强。
华珍瞧住他,毫不犹豫地回道:“当然可以!”
孩子反倒一怔,带着不敢置信的神情开口:“真真的可以?”他觉得自己的心 跳得好快。
华珍脸上的笑意扩大“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可以。”她停了下,接口又道:“明日 一早就来,别忘了!”
“嗯!”孩子带着做梦一般的表情转身离开。
“等一等!”华珍的声音在他身后传了过来。
孩子心一冷,猛地转过身,神情变为防备。
“如果不要我来,就别答应得那么快!”清亮的眼眸泛着受伤的神情。
华珍一怔,随即以温和的眼神瞧住他。
“我只是忘了问你的名字。”美丽的容颜再次漾开浅笑。
孩子未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久久答不上话来。
“你叫什么呢?”华珍又问了句。
渐渐地,孩子眼中的防备与愤怒隐去,开口回道:“我叫希莫,王妃。”他恭敬地 朝她行了个礼之后,飞快地离去。
华珍含笑目送希莫,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翌日,当所有人来到营帐的时候 ,全瞧见了已在帐中等候多时的希莫。
他是最早来的孩子。
“来,各位,这位是希莫,由现下开始,希莫就是咱们的一份子,大家要和他好好 相处。”华珍站在希莫身边道。
“王妃,您可知他是做什么的?”其中一位富家子弟开口,眼神带着轻视。
“当然知道!希莫闲暇时为人放羊。”华珍回答。
“既然如此,为什么王妃还要让这种身份卑微的脏孩子来这里?”
“我瞧不出有何不妥。”华珍眸底掠过了然之色。
“当然不妥!”这次开口的是最后来到的亲王之子贵陬。他大步踏入营帐。
华珍微扬起眉。“愿闻其详。”
“吾等身份尊贵,怎可与身份卑微之人共处一室!”
如玉在此时亦踏入帐中,听着这一番话,甚觉刺耳,欲开口驳斥,华珍立即以眼神 阻止。
如玉这才撇撇嘴,静立于一旁。
她原是下人出身,自然对身份低微之人的心境有深刻的了解。
华珍回道:“在我眼底,贵族与平民一样是人,没有贵贱之分。”
“既然如此,本王头一个离开。”话甫落,贵陬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
贵陬回首“王妃还有什么教训?”
“教训不敢,只是想告诉你,民为国之本,有朝一日你若成为藩地之王,此理不可 不知。”
“说得好!”一道低沉的嗓音徐徐传入。
众人回首,但见元烈莅临。
“参见王上。”众人行礼。
“平身。”元烈与华珍眸光交会片刻,而后来到贵陬身前“王妃之言甚为有理。 ”一双精锐的眼,直落在贵陬脸上。
“王上?”
元烈打断他。“倘若没有这些辛勤做事的仆役,你怎能无忧地日日放鹰、读书识字 、骑马驰骋?”
贵陬怔了怔,答不上话来。他有生以来,从没想过这些事。
“由今日起,课堂之上不分贵族平民,大家一律平等。”元烈一一环视眼前这些大 大小小的孩子。
慢慢地,所有人全都坐了下来,最后连贵陬也坐了下来。
希莫见此情景,一颗心热血翻涌。
“要好好念书识字,将来才有机会出人头地,明白吗?”元烈望住那个贫家孩子, 不由得想起幼时的好友图伦。
希莫点点头。“多谢王上!”
“别谢我,王妃才是你的启蒙之师。”
希莫这才掉头瞧住身后的华珍,满心感激地道谢。
如玉在一旁瞧了,觉得十分欣慰。课后,华珍回到王帐。
“适才多谢王上相助。”她笑盈盈地说。
元烈只是盯住她的笑颜,微微地失神起来。到如今,他仍不敢相信她真会陪他到永 久。
“过来!”他摊开手,眸光灼灼。
华珍依言走近他。
“王上”
下一瞬,元烈将她紧紧拥入怀里。
“知道吗?你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美,什么也比不了。”他低嗄地开口,凝视她的 目光透着痴恋。
华珍的心收得紧紧地,几乎要承受不住他眸中的深情。她何尝不知道他心底仍担忧 ,每每,她的心总为他的不安而隐隐生疼。要怎么样才能教他明白自己真是心甘情愿留 在这里,留在他身旁?
“告诉你一件事,我要送你一样东西。”他说着,唇畔噙着一抹宠爱的笑。
华珍迷惑地看着他摊开桌上的羊皮卷。入眼的,是一座美丽至极的宫殿草图。
“王上,这是”
“我打算建造一座宫殿送给你。”他知道她不惯住在毡帐里,为了表示他对她的宠 爱,他为她建造这座中原风格的宫殿,证明自己情比金坚。
“王上”华珍迎着他深情的眼眸,忽然流下泪。
“嗯,怎么哭了?你不喜欢吗?”他勾起她一张小脸,微微担心地问。
“不,王上,华珍是太欢喜了。”
元烈抹去她颊上的泪,轻言道:“我知道你一直思乡情切。”这一直是他所担忧的 ,深怕有朝一日她终会回乡,离他而去。
华珍泪眼含笑,却轻轻地摇头说道:“王上的心意,华珍万分感动,不过却不赞同 。”小脸上有抹罕见的严肃。
“为什么?是不是这宫殿的形式你不喜欢,还是”
“不,王上,宫殿非常宏伟美丽,华珍非常喜欢。”
“那么为何不接受?”
华珍柔柔地笑了。“因为华珍希望与所有的乌孙臣民一样,过着相同的生活方式。 ”她顿了下,又道:“难道王上还认为华珍不是乌孙国的一份子?”
元烈紧紧拥住她。“不,在我眼里,你永远属于这里,永远、永远”他心中的 大石渐渐落下。
王妃拒绝王上为她建造宫殿的事很快的传遍了乌孙,各藩地的长老们开始对她有了 不同的评价。
渐渐地,除了小孩子之外,有愈来愈多的乌孙平民愿意学习汉语,并学习中原工匠 所传授之各项技术。这对华珍而言,比任何报偿都要好。
也许,她要的并非金碧辉煌的宫殿,她只想要归属的感觉,而她相信自己正一步步 地迈进。
总有一天,这里会成为她所喜爱的第二故乡,她知道。
春末夏近,天候渐渐热起来。每年的这个时刻,王室的贵族们总要出外狩猎。
元烈身为乌孙之王,自然也不例外。
五月中旬,元烈率领众位亲王离营狩猎。
由于如玉有孕,图伦并未参加这一回狩猎之行。
“好好照顾王妃。”元烈开口。
图伦点点头。“微臣必尽力而为。”
华珍在一旁忍不住开口:“王上此行务必多加小心。”他这一去十数日,不算短。
元烈微微一笑,低头温柔地吻上她的唇。
胶着的唇在众目睽睽之下纠缠了片刻。终于,元烈抬起头,充满掠夺光彩的绿眸燃 着深情“放心,我将很快回到你身边。”他在她耳畔轻声道。
随即,一行人翻身上马,整装出发。数日之后,一行人进入深山密林。
寂静的密林深处,传来低低的野兽怒鸣。
元烈循声而去。
岂料,一道冷箭无声无息地射来,正中他胸口。
元烈霎时剧痛难当,却仍强撑住身躯,没有倒下去。
“是是谁?”他咬牙道,嘴角溢出鲜血。
一道身影缓缓地由树丛后走出。
“很痛吧!我可以为你彻底消除痛楚。”
元烈定睛一瞧,心痛的发现谋刺他的,竟是自己的叔父——溯亲王。
“怎么?不服气?你一定很后悔上一次没有取我性命吧!”溯取阴沉地说着,并再 次拔弓搭箭。
元烈强忍住痛楚“为什么?”
“那还用问吗?”话甫落,溯取把箭尖指向他。
元烈强撑着,转身就跑。
由于密林很大,贵族们分散开来狩猎,有需要之时才吹响身上随身所系的牛角求援 。
元烈边奔边吹,呜呜之声传遍了林间。
然而上天却与他开了个玩笑,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座断崖。
“纳命吧!”溯取阴沉一笑,第二枝箭朝元烈心口射去。
电光火石之间,元烈纵身跃下断崖。当狩猎队伍回到乌孙,已是三天之后。
华珍独不见自己的丈夫。
“王上人呢?”她开口问。
溯取排开众人,直来到华珍身前。“王上在猎兽之时,不慎坠落断崖身亡。”
华珍不由得倒退了几步,一双苍白的小手捂住了口。
怎么会呢?他答应过要回到她身边的,他答应过的啊!
紧接着,一阵黑暗笼罩住她,在刹那间,她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一颗心不断地下沉 。
“来人,快将王妃扶入王帐,请太医!”溯取下令,口吻一如此地的王。
呼兰在此时走出人群。
当她的视线与溯取交会之时,脸上掠过了微不可辨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