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楠。”蒋玲叫住了林柏楠,对着儿子的后脑勺说道,“下周六有个开放式医学研讨会,爷爷和爸爸都出席,你跟着他们一起参加,去了多交流学习。”
“好。”
火车头卷笔刀最终还是送给了袁晴遥。
那天是大年初八,袁家一家三口带着从姥姥那边买的特产前来拜年,是林平尧开的门,大人们熟络地寒暄。
林柏楠听到声音从卧室出来,袁晴遥站在袁斌和魏静的中间,她在看见他后撅起了嘴巴,脸别向一旁,但几秒后,她又转回脸盯着他,嘴边破开一个笑容。
他僵硬的后背顿时松弛下来,情不自禁回以微笑。
太好了。
她不生气了。
其实袁晴遥没生气多久,她最初几天确实是因为赌气不回消息也不接电话,但她不是个记仇的人,她想再晾林柏楠几天,就跟他和好,结果他没再联系过她。
她猜,他在忙着学习,因为魏静说了,他中考缺了三十分体育成绩,他得在文化课上补回来,蒋玲又对他抱有莫大的期望,他得努力才行。而她自己也在假期用功读起了书,因为爸妈选择相信她,她下次考试一定不能让爸妈失望!
大人们在客厅聊天,林柏楠带袁晴遥去了自己的卧室,他把礼物盒递给她:“给,新年礼物。”
“哇!”她喜上眉梢,双手接过盒子拿在手上端详,接着谨慎地扣起了透明胶带,“林柏楠,你每次送我的礼物连包装纸都特别好看!我都舍不得撕破。”
可不是嘛,他精心挑选的。
撕开包装纸,印着火车头图片的纸盒子映入眼帘,袁晴遥滞了一下,转瞬,她的嘴角像荡秋千一样荡了起来:“天呐!你在哪里找到的?!我当时找了好久,跑了好多文具店和小卖铺都没找到同款!”
“网上,网购。”林柏楠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还会网购呢,我都不会。”袁晴遥目光又落到盒子上,她打开盒子拿出卷笔刀,转起了摇把,还像小时候那样模仿火车鸣笛的嘟嘟声,“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火车头卷笔刀?”
“你自己说的。”
“哦?是吗?”她印象中没对林柏楠提起过这件事。
袁晴遥确实不记得了,林姥姥葬礼那天,他们后半段的闲聊她困昏过去了。
她拍一下他的手臂:“谢谢,礼物我非常喜欢!不过我没给你准备新年礼物……特产能算我给你的礼物吗?反正你也会吃嘛!”
他抽抽嘴角:“我也没指望从你那收到礼物。”
话听起来有些责备的意味,但他实则一点也不介意。
于他而言,她消气了,她来家里拜年了,她对他笑了……
就是他最好的新年礼物。
卧室外头,大人们的嗓门越来越大,尤其是袁斌的,袁晴遥一听就知道她爸爸又多喝了几杯。
袁斌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豁达豪爽、粗犷耿直。但他有反差的一面——
在外雷厉风行,在家妻管严加女儿控。每次喝多了就喜欢搂着闺女的脖子说悄悄话,混杂着酒臭味的大舌头话钻入袁晴遥的脑袋……奈何她还逃不开!
袁晴遥一想到回家又要“被迫唠嗑”了,心生无奈,她聊起了在姥姥姥爷家的趣事换换心情。
她讲起和姥姥姥爷一同出玩的经历:“我们去了九寨沟,我和姥姥姥爷还换了藏族的服饰拍了照,哪天拿给你看看!我们还去看了都江堰,还爬了峨眉山!我姥姥姥爷腿脚很好哎,爬山爬得比我……”
袁晴遥关上了嘴巴。
讲得太高兴了,她一时疏忽了有些话题最好不要在林柏楠面前提及,比如爬山、爬树、踢足球、自行车,他听到后不会发火,但他会难过,就像此时一般——
他原本奕奕的表情倏然暗沉下来。
他错开视线,无意识低头,却在看到自己死寂的双腿后瞳孔收缩一瞬……
然后,他别开脸,望向了别处。
“峨、峨眉山有观光缆车,坐缆车也能欣赏风景,和自己爬差不多……”袁晴遥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找补,“其实爬山没什么意思,很累,大冬天我都出了好多汗!”
林柏楠应了声,挺直脊背,换上不咸不淡的神色:“我们去书房吧?你不是想再看一遍《阿凡达》吗?我找到资源了,我们用电脑看。”
电脑前,袁晴遥看得津津有味。她双脚踩在电脑椅上,双膝放着一碗水果捞,是蒋玲用水果和酸奶拌的,她一只手扶着碗,一只手用叉子插着吃。
林柏楠失神地盯着电脑屏幕。
他倒也没有特别在意袁晴遥的话,只是刚才在卧室,他不想看自己死气沉沉的双腿和双脚,可无论他望向哪里,总有能刺痛他双眼的东西——
书桌下的康复训练脚踏车,为了节约时间,他通常边学习边被动运动双腿;床上的下肢理疗仪,他每晚睡前把气囊套在腿上按摩半小时,预防静脉血栓、缓解双脚水肿并减缓肌肉萎缩;防褥疮的床垫,防足下垂的矫正器;以及袁晴遥看不见的,他储物柜里大包大包的纸尿裤和导尿管。
哪个正常人会用到这些东西?
无法隐藏的残疾,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丝≈不挂坐在她眼前。
所以,他带她来了其他房间。
“你不吃一块吗?”
耳边忽然传来袁晴遥的声音,林柏楠看向身旁,只见她举着一块橙子递过来,另一只手还在下面接着:“快快快,张嘴!酸奶要滴下来了!”
她的手肘不经意间碰了一下他的腰。
他往她的反方向躲开。
他的居家服里还系着护腰带,防止脊柱侧弯加重的护腰带,他不想让她知道。
酸奶掉在了袁晴遥的手掌,她把橙子送到自己口中,又舔了下手心:“唔……你不吃橙子?那苹果吃不吃?梨呢?草莓呢?”
林柏楠摇头,抽一张纸巾塞给她:“擦擦手吧,脏……呃,那个了。”
想说“脏死了”,却忆起她不爱听那个字。
“我洗手了,也不能浪费粮食嘛。”她接过餐巾纸擦干净手掌,琢磨他刚才的话,“你不吃是因为不想和我用同一把叉子吗?你还有洁癖吗?哎呀,我嘴巴没碰到叉子啦!”
她用牙齿咬住苹果尖尖,把苹果从叉子上拽了下来,给他示范自己的吃法。
他瞥她一眼:“吃你的吧。”
“哼!”她以为自己被嫌弃了,不爽地哼了哼鼻子,指着电脑桌上的另一把叉子,“喏,这还有把叉子。”
林柏楠敷衍地点了下头。
袁晴遥没多和林柏楠掰扯,继续吃得不亦乐乎,她的眼睛像镶在了电脑屏幕上,全然没察觉身侧的少年小鹿眼里比墨更浓的落寞与悲伤。
他借着电脑屏幕的倒影偷偷看她——
那张小圆脸的双颊饱满,没有肉嘟嘟的臃肿感,而是为她的一颦一笑增添了许多的灵气与甜美,她的眼型圆润,开怀时却像一湾月牙型的清泉,干净清澈,让人驻足留恋。
她吃东西的样子也很好看,很香,很秀气,桃粉色的小嘴巴认真咀嚼着,虔诚得仿佛想要与食物融为一体。房间里,酸奶和水果的甜香味令人垂涎,却远不及她秀色可餐。
她漂亮又可爱。
她是很多男生的理想型,这一点,他很早前就知道。
纸尿裤是一个小时之前才换的,没有饱和,也没有味道,不会出问题的,但是……
要不再去换一个?
当这个念头浮出的一刹那,他推动手推圈,没去洗手间,而是悄悄离袁晴遥远了一点……
仿佛一位残破肮脏的乞丐不敢靠近亮丽可爱的公主。
那天之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让她进过他的卧室。
他以前还会使唤她帮他刷轮椅、整理裤腿、把掉下踏板的脚放回去、辅助他上下台阶……
他再也不会了。
他尽可能不去麻烦她、不去给她添麻烦。
也是在那一天,酸果结了出来,酸果名为——
只在她面前才发作的自卑感。
那天回家后,喝醉了的袁斌拉着袁晴遥磨叨了半个小时,最后抵挡不住醉意,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魏静和袁晴遥拖着袁斌发软的身子,把他往卧室拉,袁斌脚步虚浮,还憨笑着念叨“我的好老婆”、“我的宝贝女儿”。把袁斌送上床,袁晴遥才得以挣脱老爸的“魔掌”。
袁晴遥给林柏楠打电话吐槽这件事,但林柏楠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那个寒假,他们只见过那一面。
袁晴遥感觉林柏楠越来越忙了。她知道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光是花在复健和锻炼身体上就要三四个钟头,他还要吃饭、刷题、洗漱、睡觉……
她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他生病了不容易好起来,哪怕只是小小的感冒都要拖个两星期才能彻底康复。
她还拜托魏静,让魏静做一做蒋阿姨的思想工作,别让林柏楠那么辛苦了,林柏楠学习已经够好了,就算没有体育成绩,林柏楠也进得了工大高中重点班呀!
魏静唔唔地应付了袁晴遥几句。她认同女儿的观点,况且林柏楠身体特殊,他能健康成长就属实万幸了,但别人家的家事她也不好参合,只能在合适的时机委婉地建议一下。
袁晴遥和何韵来煲电话粥的时候也讲了此事,何韵来感叹:“林柏楠要是个健全人,日子只会比现在更辛苦吧!”
而林柏楠呢?
他的确跟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只不过不是忙着学习,初中那些知识他早就学透了,他增加了去康复中心复健的频率和时长,当然了,这是对蒋玲的说辞……
他掌握了一门新技能,林平尧和卢文博还帮着他“打掩护”。
喜欢的资格
2月中旬, 初三下半学期开学。
校园林荫大道两侧挂上了横幅——
“三年磨剑,只争朝夕,决战中考, 改变命运”, 鲜艳的红色底面外加硕大的黄色字样, 宛如战鼓,充盈着激昂向上的气势。
开学第一天的班会, 各班班主任讲了讲下半学期的学习安排,并给学生们加油打气, 接着就是新学期惯例,收假期作业、发书、打扫卫生之类的。
袁晴遥正拿着抹布擦楼道的窗台。
班级做卫生时,她一般会被分到扫地或者擦窗台这种比较简单的任务, 因为她个子矮, 又瘦又小,娃娃脸还没褪去婴儿肥,高处她够不到,体力活她也不能胜任,脏活累活分给她总觉得像在欺负小学生, 所以卫生委员一直很照顾她。
其实袁晴遥算不上特别矮。她初一到初三长了将近十厘米, 她现在快要一米六了,只不过在人均身高较高的北方, 她就是个小不点,何韵来都一米七三了!
袁晴遥正勤勤恳恳扣着窗台的边边角角,班长走过来喊她:“袁晴遥, 班主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