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楠,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你理我一下嘛?嗯?”
……
她好吵啊……
一声幽微的叹息从林柏楠的鼻腔中滑了出来。
他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跟她说话了。
等了将近二十分钟,等到林柏楠的耳朵都要长茧子了,蒋玲才姗姗来迟。
和孩子们道了声抱歉后,蒋玲驾轻就熟地背起林柏楠,将手臂放在他的双腿下方,扎实地托住了他的身体。
小男孩害怕地紧紧抱住了妈妈的脖子,毫无生机的双腿随着妈妈走下楼梯的步伐,不受控地左右晃动。
袁晴遥和一位做值日的男生一起帮着把轮椅抬下楼梯。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林柏楠一起回家了,她有了一点点经验。
下楼梯时,她特意空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林柏楠靠近楼梯扶手那侧的脚踝,让他的腿不要再不听话地晃来晃去了,也不要再一不留神就晃到栏杆跟前,和栏杆来一个磕出淤青的大“kiss”!
上次林柏楠的小腿撞在了栏杆上,发出好响亮的一声,蒋玲吓了一跳,袁晴遥也吓了一跳,他本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好像一点儿也不疼。
出了教学楼正门,右手边有一条水泥砌的斜坡,斜坡两边均安装了钢筋扶手。蒋玲还不敢让林柏楠自己下坡,儿子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了,可不敢再摔一跤。
下了斜坡,蒋玲把林柏楠放了下来,待他坐稳后,给他系上了约束带。约束带环住林柏楠的胸部,从他的腋下穿过,把他和轮椅靠背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静坐时他一般不需要绑约束带,但为了安全起见,行动的时候最好用到,以避免他从轮椅上滑落或者摔倒。
十五厘米宽的带子几乎覆盖住了男孩的整个胸口,他不舒服地调整了好几次坐姿,才缓缓推着轮椅向前行驶。
林柏楠走在前面,蒋玲牵着袁晴遥的手跟在后面。
他划得很慢,很吃力。
他的右手看起来使不上一点劲儿,轮椅一直不听话地往右偏。好几次,他停下来回头殷殷望向蒋玲,想要寻求帮助的心思不言而喻,但蒋玲没有要帮他的打算。
妈妈怎么会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可有些生存技能是林柏楠必须尽早学会的,比如自己划轮椅,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洗漱……哪怕再心痛、再于心不忍,蒋玲也只能咬牙旁观。
“林柏楠,我来帮你推吧?”
“遥遥,让他自己划哦!”蒋玲把想上前施以援手的袁晴遥拉了回来,她轻柔地捏了捏袁晴遥的小手,“遥遥以后帮着阿姨监督林柏楠,不让他偷懒。”
“好!”袁晴遥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嘿嘿傻笑,她最喜欢监督别人了,好像威风凛凛的警察一样!
“遥遥,最近班里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讲给阿姨听听吧。”蒋玲的手被袁晴遥拽地忽高忽低,小女孩一会儿小跳步前进,一会儿又踩着地缝晃晃悠悠地走直线。
“有的!蒋阿姨……”
袁晴遥打开了话匣子。
林柏楠入学快一个月了,每当蒋玲和林平尧问起他“学校生活怎么样”、“同学们好相处吗”、“有没有烦心事”之类的话题,他都只淡淡地回复两个字“还好”,再问不出其他的内容了。
所谓的“还好”,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父母心里没个准数。
既然儿子不愿意透露更多,那他们只好另辟蹊径了——
袁晴遥便是最好的切入口。
蒋玲耐心地聆听完袁晴遥啰啰嗦嗦的分享,问道:“那遥遥能不能告诉阿姨,林柏楠最近在学校里表现得怎么样?”
“林柏楠?”袁晴遥将食指放在唇珠上,思忖了几秒钟,“他前两天被老师表扬了,老师夸他的字写得好看。”
“还有呢?除了我们遥遥,他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呢?”
这个话题,牵引着袁晴遥的思绪倏然回到了今天早上,她回想起了林柏楠被冯胤懿一帮人当众欺辱的难堪画面。
他没交到朋友,他被人欺负得够呛!
“蒋阿姨!”袁晴遥站住脚步,稚嫩的脸上显出了罕见的严肃,“林柏楠被班里的……”
“妈妈!”
小男孩的叫喊压过了小女孩的声音,他停下来,回身指了指路边的蛋糕店:“我想吃蛋糕。”
受伤后林柏楠一直没什么食欲,平时也不好好吃饭,很少能从他的口中听到想吃什么,蒋玲自然是欣然同意了:“行,给你和遥遥一人买一块。”
袁晴遥顿时两眼放光,唾液腺迫不及待地活跃了起来,她不禁感到苦恼:要选奶油蛋糕还是巧克力的呢?
馋虫作祟下,什么交朋友不交朋友的,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全被她抛之脑后了。
黄昏将至,归家人们脚步下卷起的微尘和勾起食欲的饭菜香缠合在一起,在初春微润的空气中打转。
夕阳染金,三人的影子被余晖斜斜拉长。
原本只需十分钟的回家之路,愣是走了近半个小时才到家。
袁晴遥回家后,家里静悄悄的,魏静和袁斌还没回来。她放下书包,拿起座机,给李宝儿家打了通电话。
电话刚好是李宝儿接的。
两人才聊了几句,李宝儿就被她妈妈叫去吃饭了。
挂电话前,袁晴遥约李宝儿吃完饭后一起出来玩,可惜李宝儿说她今晚要背课文,明天要默写,不能出去玩了。
李宝儿今年读四年级,作业越来越多,袁晴遥能感觉到她的宝儿姐姐陪她玩耍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依依不舍地挂上电话,袁晴遥寻思片刻,往楼上跑去。
反正作业在学校里就差不多写完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找林柏楠玩;蒋阿姨还买了蛋糕,她要快快去吃蛋糕!
显然,后者对八岁的袁晴遥来说更具吸引力。
他的新生活
踮起脚尖,伸长胳膊,袁晴遥按响了门铃,片晌,系着围裙的蒋玲给她开了门。
她有多久没见过林柏楠,就有多久没踏进过他家。
这里曾经是她除了自家以外最熟悉的小天地,如今再次置于其中,除了久违的亲切感之外,也夹杂着几分素昧的气息——
高高低低的门槛全部被铲平了,所有门把上都系了拉绳,家具的棱棱角角都套了保护套。
入户花园里,原本属于盆栽和绿植的空间,现在换成了几件类似于健身器械的东西,玄关处还停放着一辆轮椅。
问了蒋阿姨才知道,就跟她回家要换拖鞋一样,林柏楠回家也要换轮椅,从运动型的换成轻便型的。除此之外,他还有一辆洗澡专用的简便轮椅和一辆充电的电动轮椅。
蒋玲扎进厨房忙活晚饭去了。
袁晴遥探头探脑地来到餐厅。
餐桌上放着两个篮子,一个里面盛着许多粗细不一的泡沫棒,另一个里只放着零星几条。
林柏楠坐在餐桌旁,他右手戴着个黑色的半截手套,正在用右手从泡沫棒多的篮子里拿出一条,再放到另一个篮子中……
机械性地重复动作,看不出来在玩什么。
“你在玩什么呀?”袁晴遥走了过去。
“这不是玩具。”林柏楠抬起眼皮瞥她一眼。
“那是什么?”
“看着就行了,别说话。”
袁晴遥努了努嘴巴,双膝跪在座椅上,手臂叠放在一起,胳膊肘撑着餐桌,听话地开启了“静音模式”。
这些泡沫棒其实是手部复健用具,用来锻炼手指的抓握能力,加快手功能恢复的。
泡沫棒有五种尺寸,最粗的大概有袁晴遥的手腕那么粗,最细的和她的拇指差不多粗细。而林柏楠戴着的半截手套,也是康复训练的专用辅具。
从最大号的泡沫棒开始,林柏楠一个一个的,将泡沫棒握在右手中,抬起胳膊,搬运过去。
拿完了最大号,再拿次大号……
他熟练又有序地进行着训练。
一切看似顺利,直到轮到了最小号的泡沫棒,只见他吃力地抓起一根,还没来得及移动,泡沫棒便从他的手掌空隙中漏了出去。
他又试了试……
结果跟第一次一样,跟昨天一样,每天都一样。
他尽力了,却仍然握不住它。
挫败感和灰心写在了他微微下垂的嘴角里,他放弃了最小号的泡沫棒,转而拿起了最大号的,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练习。
一旁的袁晴遥将一切尽收眼底,她恍然明白:写字课林柏楠为什么不肯用右手写字?因为泡沫棒再细也比铅笔粗得多,他连泡沫棒都握不住,又怎么握得住铅笔?
“你的手怎么了?”
小女孩真诚的发问,令小男孩的呼吸停滞了一拍。
他快速地眨眨眼睛,想驱赶走瞳孔里铺陈开来的悲伤,他直了直背,佯装无关痛痒地丢出两个字:“坏了。”
“那你的腿呢?”
“也坏了。”
“不能动吗?”
“嗯。”
“什么时候才会好呀?”
“有些东西坏了,是不会再变好的。”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他动了动右手手指,用指甲去划擦指腹,本应该对外界刺激敏感的娇嫩肌肤,只模糊地感知到了一丝麻木。
双腿和双脚更是死寂得可怕,仿佛不属于自己。
尽管小小年纪已然懂得很多知识了,可是那年的他毕竟只有八岁,他不懂为什么医生叔叔口中的脊髓神经那么重要?为什么神经断了不能像电线一样重新接好?
无助和难过不请自来,他深觉自己是个废物……
从前,他最喜欢的人是自己,现在,他最不喜欢的人也是自己。
就在负面情绪即将踏破林柏楠的心理防线之即,一双小小的手出现在了他的眼前——